待定得東宮三師之後,景晟當真遷出了椒房殿,獨自在東宮居住。又知景晟到底年幼,乍然離了玉娘,哪有不想念的,是以准許景晟每日在椒房殿用了晚膳再回去,饒是這樣,景晟每日走時,水汪汪的黑眼瞳裡要墜不墜的都是眼淚。
乾元帝雖恨不能早早教景晟懂事知人,看着這樣倒也不忍,可到底也是他自家開口叫景晟遷去東宮的,一時之間哪好自家出爾反爾,只得強忍,還轉臉來勸慰玉娘,道是:“元哥兒這樣小就能懂事,實是明智過人,你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又因他想着到底景晟年幼,唯恐叫內侍宮人們奉承壞了,可是無處後悔去,便將如意撥了過去,使他貼身服侍,憑誰要作妖,立時來回他知道。如意能叫昌盛收爲徒弟,認做義子,自然精明不讓人,知道這是乾元帝信重他,若是服侍得好了,能得着太子信重,日後便是未央宮內宦中第一人,自然是加着小心服侍,不敢叫那些嘴上甜蜜的內侍宮人接近景晟。
且因着如意是昌盛義子,而玉娘曾有恩與昌盛,如意也是個知恩圖報的,常在玉娘與景晟母子間周旋,爲他母子二人聯絡傳情,何況還有景寧在其中。
說來玉娘將景寧帶回,固然是爲着叫乾元帝以爲她生着慈母心腸,也有景寧當時抱着她不肯撒手的緣故。不想她那一回心軟帶回來的景寧,倒真是難得的純善孝順。
景寧看着景晟得封太子,獨居東宮,他不獨不覺嫉妒,反想起他幼年時因頭一個養母李庶人被廢,無人撫養,就叫乾元帝扔去了廣明殿,那時他比景晟還大些。宮人內侍們欺他年幼無靠,多有冷淡,若不是叫玉娘撞着他受傷,肯憐憫他,如今還不知是個什麼模樣。而景晟雖是太子,宮人內侍們不敢欺負了他去,可這樣小年紀乍離了孃親,也是可憐,是以課餘常往東宮來探望陪伴景晟,一來二去的,這弟兄倆雖差了好些歲,又有尊卑之分,倒有些像嫡親兄弟了。
一次恰遇着景晟思念玉娘鬧着要回椒房殿,如意苦勸不住又不敢去告訴乾元帝知道,只得在景晟面前跪了,不住地磕頭。景寧見此情景,親自問了景晟原由問得原由,開解他道:“太子與我等不同,祖宗江山將來都要由太子擔起來。太子做得好了,娘臉上纔有光輝,才能叫千秋萬代誇得一聲賢后。太子是賢孝的,不能叫娘失望呀。”
景晟雖聰明過人,可實在太小,並不能全明白景寧話中意思,可看景寧臉上嚴肅模樣,倒也知道是好話,歪了小腦袋想了想道:“我在這裡,就是做得好了?”景寧又道:“太子英明。”景晟這才點頭,揚了小腦袋,把小臉板得正正得:“那好吧。”如意與東宮諸人這才鬆了口氣,又來拜謝景寧,景寧自是不肯承情。
可乾元帝何等看重景晟,除着如意之外,東宮另有耳目,景寧在東宮這一番說話,自然傳在了乾元帝耳中。
景寧生母凌蕙從來不得乾元帝的意,若不是養在玉娘身邊,只怕乾元帝多看這個兒子一眼也不願意,不想如今他倒是已懂爲君父分憂,且開解景晟的話,心胸寬大,來日未必不是一個賢王,因此倒也肯另眼相看。只是在景寧這裡,乾元帝從前看重他,他是無有怨言;如今乾元帝看重他,他依舊安分穩重,倒是叫人對謝皇后另眼相看,都說她是拿着真心來待趙王,是以趙王才肯還以真情。
轉眼匆匆,景晟已做得四年太子,雖才六歲,白玉一般的小臉上常年是一片莊重,已是似模似樣。
乾元帝在宣政殿視政時已將景晟帶在身邊,大臣們起先覺着乾元帝把這樣年小的孩童帶在身邊,便是太子,也可說是寵愛太過了些,不想他們君臣奏對時,太子端坐在一邊傾聽,黑溜溜的眼瞳認認真真地對了他們瞧,乾元帝說話時他瞧乾元帝,大臣們應答時,他又對了大臣瞧,彷彿聽得懂的模樣,偏又一聲不出,倒是安靜肅穆,一點不像年幼孩童。
今日來宣政殿的是禮部尚書,卻是晉王景淳自六年前折了未出世的長子之後,與三年前得了長女,因是春日裡生的,乳名就喚了華姐兒,兩個月前方得着長子,乃是乾元帝頭一個孫兒。這一雙孩兒都是晉王妃徐氏嫡出,倒也得乾元帝喜歡,因此特命禮部擬幾個嘉字來,他好賜名。
禮部共擬了四個名字上來,敏、敬、靖、溫。摺子擱在乾元帝面前的書案上,禮部侍郎夏言正待解說一二,就叫乾元帝把手指一點止住了。
乾元帝因與一旁的景晟道:“這是你侄兒名字,你來看看,哪個好些。”景晟聞言,唯唯答應,從一旁特設的小凳上起身,邁了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到乾元帝書案前。書案即寬且高,景晟到底年小,便是他比同齡孩童高挑些,站在書案邊也堪堪只露出一雙眼來。景晟將六個字,慢慢看過,點了“匡”字道:“這個好。”
乾元帝本心上倒是看中了這個“溫”字,“德性寬柔曰溫;和順可即曰溫;仁良好禮曰溫;樂育羣生曰溫;寬仁惠下曰溫。因問景晟道:“你爲何喜歡這個?”景晟清清楚楚地道:“匡者,貞心大度曰匡;以法正國曰匡;輔弼王室曰匡;彌縫災害曰匡;正君之過曰匡。大哥之嫡長子,爲父皇諸皇孫之長,自然身份貴重,責任重大,是以兒臣以此字期許。”
乾元帝聽了,把景晟看了會。
說來皇位傳承從嫡,可這下頭卻還有個“從長”。若是嫡子年長而庶子幼弱,便是庶子之母再有寵,或是外家再有勢力,也難撼動嫡子地位。都說是國賴長君,少有皇帝因爲愛重庶子,要叫他做太子,好端端地將年長成人的嫡出長子廢黜,動搖國本的。便是當年漢武帝的戾太子,也是戾太子被廢身死在先,方有漢武帝立劉弗陵爲太子在可若是情形倒轉,庶子年長強壯,嫡子極幼弱。嫡子長成之前,庶長子常年在朝中收攏人心勢力,倒是能叫年幼嫡子根基不穩。
是以乾元帝纔想與皇長孫個“溫”字,以警示景淳寬容和順,勿生異心。不想小小年紀的景晟竟有這樣膽氣,敢以“能臣賢王”期許,與其說期許皇長孫,倒不如說,這字是賜與景淳的。一時倒是不知是說景晟初生牛犢,還是說他果然天縱聰敏。
景晟看乾元帝瞧着他不說話,又點了餘下幾個字道:“這些字義雖好,可瞧着卻不像祖父給孫兒的。”乾元帝已叫“匡”字震了震,再聽景晟說話,格外有興,揮退了夏言,將景晟抱在膝上坐了,道:“如何不像祖父起的,這匡字我瞧着纔不像。”
景晟指了溫道:“此字不功不過,安穩度日,哪裡是祖父對孫兒的期許呢?”乾元帝便一指“敏”字:“應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斷如神曰敏;明達不滯曰敏;聞義必徙曰敏;才猷不滯曰敏;好古不怠曰敏這個呢?”景晟與乾元帝親近,雖知乾元帝這是考他,倒是一點也不知道害怕,篤篤定定地道:“與臣子可。”
乾元帝聽說,又故意道:“你如今是太子,與你大哥實情說來也有了君臣之別。待到日後你做得皇帝,更是先君臣後兄弟,與敏字又如何了?”景晟白生生的小臉上一擡:“大哥如今待着我親近,且安分沉靜,又何必把這字來提點他,沒的疏遠了弟兄。”
乾元帝聽景晟有這樣心胸,又是得意又是感嘆,又怕是三師們看着他從前算計劉燾,怕景晟依法炮製,不肯放過景淳,到底景淳是長子,是以故意教唆了景晟,是以故意把臉一沉,問道:“你把善心來對他,若是養得他心大了,你待如何?”景晟小臉上一片端肅:“兒臣即已仁至義盡,自然從國法處置。”
仁至義盡,自然無需再忍,那時天下臣民盡知,哪個能說他這個做皇帝的弟弟不能容人。乾元帝聽到這裡,得意之情幾乎溢於言表,到底他做了二十餘年皇帝,依舊耐得住性子,口角微微帶了些笑容道:“你即有這等心胸,我也不辜負你,就依了你的意思。”景晟臉上立時就笑了開來,坐在乾元帝腿上晃了雙腿道:“爹爹,我們去瞧娘罷,叫了五哥一起。”這會子倒又是個孩童模樣。他面目本就生得肖似玉娘,尤其一雙眼瞳,水汪汪的,如今年紀還小,笑起來不過是個可愛模樣,待得長成,這個柔情無限的笑模樣,不知道要碎了多少少女芳心去。
看景晟這樣出色,乾元帝早就想去告訴玉娘知道,聽着景晟要叫上景寧,也肯答應。景晟便使瞭如意去喚景寧,自家同乾元帝一起出了宣政殿,分別上得自家坐輦,搖搖晃晃地到了椒房殿。
玉娘這裡早有宮人傳報,玉娘聽着乾元帝父子們一塊來了,收斂了臉上神色,走在椒房殿前,待看着景晟一伸寶石藍太子常服隨在乾元帝身後,臉上已緩緩綻開微笑,走前幾步待要與乾元帝行禮,已叫乾元帝雙手扶住:“皇后免禮。”景晟緊接着過來在玉娘面前擺下:“兒臣太子景晟給母后請安。”
玉娘忙過來攙扶住景晟,拉了他的手細瞧了會,臉上又笑開了些,口中卻道:“你今兒功課做完了?若是叫我知道你偷懶,可饒不了你。”景晟笑嘻嘻地道:“做完了,不信您問爹爹。爹爹可不敢跟您扯謊呢。”乾元帝聽着景晟這句,起手在他頭上拍一下,笑罵道:“沒規矩,哪個胡謅的。”景晟作勢往玉娘身後躲閃,只露出半張臉來與乾元帝道:“說了您就要罰她的,兒纔不告訴您呢。”
乾元帝點了點景晟,卻也不當真,又笑着瞧了玉娘一眼,卻看她臉上含些淺笑,眼角卻是沒甚笑意,彷彿不大歡喜的模樣。莫不是高貴妃?自景淳得着兒子,她在玉娘面前求了恩典,去晉王府少住,迄今已有兩月,莫不是不肯回來,是以玉娘惱怒?若是當真如此,可也太不知趣了,玉娘放高氏出去看顧徐氏生產,不過是憐憫她從前失了個孫兒,這才鬆口,不然哪有他還健在,妃嬪倒是住到兒子王府去的道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史上最治癒渣渣扔的一顆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