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嫮本就叫毒酒傷了身子,若是仔細保養,細細調理,用個數年雖不好說盡復舊觀,也能好個七八成,偏她性子倔強,爲着報復,捨命一般地進宮掙扎。時時處處殫精竭慮,又先後生了兩胎,雖有御醫保着,也僅僅是勉強維持,這回聽着外祖家故事慘烈,心情激盪下把病根勾了起來,竟一下就倒了,迷迷糊糊地時醒時睡,醒時昏昏沉沉地不大能認清人,昏睡時更是人事不知。
乾元帝看得玉娘這樣,心急如焚,幾乎將整個與御醫署都挪來了椒房殿,自家料理完政務就來椒房殿相伴。景寧看着玉娘病倒,乾元帝爲此心焦,景琰又是嬌縱慣了的,唯恐她惹着乾元帝不喜歡,竟是告了假,來椒房殿帶着景琰,陪她讀書玩耍,不叫她驚擾了玉娘,倒叫乾元帝在愁腸百結中分了些神出來將他誇獎一番。
又說謝皇后省親回去後就病了且病勢沉重,御醫們竟是不能使她痊癒,慢慢地就有謠言傳了出來。原是京中略有些年歲的都知道如今的承恩公府正是從前的鎮國大將軍府,前鎮國大將軍本是個有美名的儒將在民間頗有些兒聲名。皇后往從前的鎮國大將軍府走了一遭,回去就病成這樣,就有傳說是:“想是嚴大將軍死的冤,英靈不滅,謝皇后怕是叫嚴大將軍的冤魂纏上了。你們想想,當今的聖上正是當年延平帝嫡嫡親的孫兒,皇后又是咱們聖上心尖子上的人,嚴大將軍的鬼魂不纏她纏哪個?”
這傳說也不知是從何處興起的,先是隻在民間流傳,不過數日就傳到了些官員家中,再後來就是勳貴大臣的夫人們中傳說。待到傳在乾元帝耳中時,已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乾元帝當時大怒,就命徹查,可這等在民間口口相傳的傳說速度即快又最難理清,張三說是聽李四的,李四又道是王五所言,再問王五,又能將趙六扯出來,從趙六還能牽出魏七來,竟不能摸着根源。
這傳言直叫乾元帝心浮氣躁,一則由這等傳言可知,嚴勖雖身死家破這些年,竟還有人爲他不平;三則,不過數日,玉娘病得連人也認不得了,御醫們又說不清個緣由,用下藥去,也如泥牛入海一般,難道真是叫衝撞了?
若是民間,疑心撞鬼還能叫個琺師來收個魂捉個鬼,可在宮廷這等神鬼之說通常與巫蠱相連,歷來爲朝廷嚴禁,乾元帝再心愛玉娘,也不好爲她破這個例,只得把僧錄司、尼錄寺、道錄司等主事召來商議。
道錄司的主事因勸乾元帝道:“您是真龍,百神護佑,把您貼身之物與殿下佩戴上,便是有鬼,也要退避。”乾元帝聞言,將自家貼身的小衣與玉娘穿上,無如並無大用,直叫乾元帝急得愁眉不展,看着一雙兒女,女兒尚未懂事,一團的稚氣;兒子更小,連着娘也不會叫,更是心如刀絞一般。
未央宮中諸妃嬪們看着玉娘病成這樣,一個個心中歡喜,每日來探望時,當着乾元帝的面臉上卻還得帶些哀慼神氣來。倒是高貴妃,還有幾分真心,暗地吩咐徐清道:“皇后是你嫡母,她病了,你做兒媳的該在牀前侍疾。”又與乾元帝道,“妾無甚見識,可妾知道母子連心,若是元哥兒、寶康公主時時喚着,殿下許就回過神來了。”
乾元帝聽說也覺有理,看着玉娘偶爾醒過來,就把景琰與元哥兒牽到牀前,叫玉娘看看,指望母子們天性,玉娘看着一雙孩兒,振作起來也未可知。哪成想玉娘將一雙兒女看過兩眼,依舊閉眼睡去。到了這時,乾元帝不得不信了玉娘是叫嚴勖的鬼魂衝撞了。若是要解了衝撞,要麼使人來將嚴勖的鬼魂收去,要麼將嚴勖的冤屈平反了。前一個,“他今日召了道士進宮,明日奏章就能把他書案淹了;若是做後一樁,豈不是說祖父延平帝昏庸,冤屈了忠臣良將,這兩樁,哪樁都不好做。
乾元帝正是爲難的時候,趙騰已找到了陳奉在宮外的住處,將佩劍拍在了陳奉面前。陳奉看趙騰面沉如水,額角青筋盡露,十分惱怒的模樣,茫然地問道:“趙將軍這是做甚?”趙騰冷笑道:“陳奉,你藉着阿嫮的病傳出這樣的謠言來,是想逼乾元帝爲嚴勖將軍昭雪罷。如今他是叫她的病掛住了心神,待得日後回過神來,起了疑心,你叫她如何自處?!”
陳奉見趙騰咄咄逼人,將袍袖一展,在椅上坐了,白白胖胖富家翁一般的臉上,滿是笑容閒閒地道:““她到底是將軍嫡親的外孫女,我不救她救誰?我即救了她,爲甚要害她?錯怪了我也就罷了,若是因此你我生了罅隙,叫人鑽着了空兒,豈不可惜。”趙騰原也不是個糊塗的,不過因阿嫮病重,自是着急,待聽得那番傳言之後,頭一個就疑心到了陳奉身上。
卻是沈如蘭獲罪之後阿嫮沒入宮中,乾元帝從來就喜歡阿嫮性情驕傲,便使當時的皇后李媛去勸她,不想得着一句“他就不怕他睡着了我給他一刀”。乾元帝便是再喜歡阿嫮,也不敢拿自家性命冒險,因此賜死了阿嫮。陳奉那時還在乾元帝身邊伺候,聽着乾元帝下了旨,冒險搭救阿嫮,偏巧趙騰也不忍阿嫮叫乾元帝毒死,一樣要動手,兩個就此湊在一處,使了個調虎離山計,便將原本的鴆酒倒去大半兌了許多水,又摻上曼陀羅。這做過手腳的鴆酒叫阿嫮喝下,一時間果然如死了一般,又由趙騰將“屍身”運出,假意埋葬,實則運去了郊外。待解了毒,再由陳奉使嚴勖舊部遠遠地送去了陽谷城。
是以乍然聽着嚴勖鬼魂作亂,纏上了謝皇后的傳說,趙騰第一個就疑心到了陳奉身上,一時激怒,徑直過來問罪,卻叫陳奉一番反問問住。說來趙騰並不是庸碌的人,不然也不能叫乾元帝倚重,偏陳奉在宮中滾打了數十年,養得人精一般,兩個驀然對上,就叫陳奉把氣勢壓住。
陳奉看着趙騰不語,又道是:“此事確非我所爲,不獨不是我,連着那些人我也一併可以保證。趙將軍不妨想想,還有哪個能從中得利?”
趙騰皺眉道:“謝家富貴全賴阿嫮,自然不能害她。且謝家從前不過是個商戶,哪裡知道鎮國大將軍故事。若是,若是是嚴家人呢?”若是那冒姓了孟的嚴家小姐,爲父伸冤心切,她如今是“皇后生母”,承恩公府的人也未必敢如何拘束她,她要做此事也不難,且阿嫮是冒了她女兒玉孃的名入的宮,阿嫮做了玉娘,真正的玉娘又去了哪裡?
陳奉聽着趙騰這句,眼角抽了抽,那些人做的甚,他也是事後才知道,活生生將個女孩兒推下山澗,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可謂殘忍。若是那孟氏知道了真情,爲着女兒,做下這事來也不出奇。只是玉孃的下場,阿嫮尚且不知情,孟氏又從何得知?孟氏這些年都忍了,又怎麼不能再忍幾年?不能是她。
陳奉簡略將自家猜度與趙騰分說了回,趙騰也覺有理,一老人一青年,面面相覷,竟都有些摸不着頭腦。而未央宮中的清涼殿內,萬貴太妃盤膝坐在佛前,滿是皺紋的臉上帶了些微笑。
萬貴太妃能得永興帝十數年專寵,心機手段自是不少,又養了個素有賢明聲名的兒子劉燾,母子們很得永興帝看重。而因着劉熙行事略有偏激,永興帝喜歡穩重些兒的,不免偏寵劉燾些,一個仗着嫡子名分,一個仗着賢王聲名,倒是旗鼓相當,不分上下。
當時敬賢皇后早亡。中宮久虛,若是乾元帝將萬貴妃扶正,這劉燾亦是嫡子,且有年長,勝算大上許多。不想永興十年,山東地動,劉熙代永興帝祭天地太廟,沒過幾日遇着了刺客,還是陳奉捨身相護,這才保全了劉熙。
因大殷朝規矩,代皇帝祭奠天地太廟的,多是太子,且有種種模棱兩可的證據指向劉燾,是以當時人都以爲是劉燾情急,這纔出此下策。而永興帝素知劉燾脾性,論才幹有,論心機也有,卻不是個心狠手辣的,做不來殺弟這等破釜沉舟之事,多半兒冤枉,可也尋不着證據說劉燾無罪,只得把劉熙立了太子,以保全兩個兒子。
萬貴太妃事後也曾細細問過劉燾,劉燾指天發誓,只道若是他所爲,必叫他事後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萬貴妃自是信得過兒子。
即不是劉燾所爲,那麼還能是哪個?必定是劉熙的苦肉計,逼得永興帝不得不立他爲太子。說來,謀嫡本來就是各憑本事,輸了也怨不得人,可劉熙踐祚之後,就將她母子們暗暗磋磨,直將個意氣風發的齊王劉燾,折磨得未老先衰。萬貴太妃只得劉燾這麼一個兒子,如何不心疼,自是將乾元帝痛恨,卻又拿乾元帝無可奈何。
乾元帝先後兩任皇后,前頭那個李庶人,方正有餘,嚴肅更多,萬貴太妃只怕弄巧成拙,如何敢與她交通。好容易看着乾元帝寵着酷似當年沈家嫡女沈昭華的謝氏玉娘,愛若珍寶一般。因萬貴太妃覺着謝氏來歷可疑,便有意拉攏,想籍着她求情,好叫劉燾少受乾元帝折磨。哪裡知道這位謝皇后,果然了得,憑萬貴太妃示好,只做個不知道,萬貴太妃只得暫時偃旗息鼓。
這一忍便忍到了今時今日,看着乾元帝爲着哄謝氏喜歡,許她歸家省親,更是輕車簡從,彷彿民間出嫁女兒歸家一般。萬貴太妃是永興帝枕邊人,如何不知道大將軍府的前世今生,看着玉娘回宮即得病,且病勢洶涌,便生了條計來。
萬貴太妃叫乾元帝拘在清涼殿中不得出來,可乾元帝卻也不能禁止齊王妃來探視她。說來也巧,玉娘病倒的第二天,就遇着齊王妃每月探視的日子,萬貴太妃籍機叫齊王妃回去告訴了齊王劉燾,由他安排下嚴勖冤魂糾纏皇后謝氏這一傳說。
雖說這傳說不能傷着乾元帝根本,可到底好叫乾元帝顏面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