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即封王開府,手上能用的人自是比從前多出許多,收買狗剩的那個男子便是景和的侍衛長,姓個平,因家中獨有他這麼一個兒子,是以喚作了一郎。平一郎身量兒中等,模樣兒尋常,卻是生了極濃密的鬚髮,兩三日不整理,那鬍鬚就能將大半張臉遮住,再瞧不出本來面目,等回來將鬍子一刮,便是了無痕跡。
當時景和將狗剩的性命留着,一是左右狗剩認不出人來,二則,更要借狗剩的口供,將查案的線索攪亂。
原本倒是如景和所料,趙騰同羅士信兩個縱是抓着了狗剩,也尋不出收買狗剩的人來,生生案子耽擱了,正是得意的時候,偏陳婕妤又得了罪名,景和心中有病,自然心虛。便使人將平一郎喚了來,查問了平一郎當日言行,問他可遺留了甚物件兒在那小乞兒處。
平一郎也知自家所爲是要掉腦袋的,可富貴動人心,他又是個極有志氣的,看着前頭的神武將軍趙騰的例子,自覺若是奉承好了吳王,待得吳王有大造化時,他未必不是第二個神武將軍。便是景和無有那個福分,只消王府在一日,也少不了他的好處。這時間聽着景和問話,自然滿口地與景和發誓,只道是那狗剩年紀即小,又個愚笨的,怎麼也認不得他。景和尤不放心,臉上卻做個喜歡的模樣與平一郎道:“孤若是信不過你,也不能把這樣要緊的事交予你來做了。從今而後,你就隨在孤身邊。”
平一郎聞言大喜,只以爲這是景和肯信重他,卻不知道,這正是景和不放心。若不是景和知道趙騰與羅士信依舊在查案,乾元帝又秉性多疑猜忌,景和再不能將平一郎這個禍端留在這個世上。而將平一郎帶在身邊,正是景和知道,尋常人若是有個偌大的把柄,絕不能隨身帶着,他將平一郎帶在身邊,同進同出的,趙騰與羅士信反而不會輕易疑心到他身上去。
不說景和依舊扮個孝子模樣,先往乾元帝跟前爲陳婕妤求情,轉而又去了承明殿,只在承明殿在哭訴,苦勸陳婕妤安分守己,謹守本分云云。
玉娘在椒房殿聽着消息,倒是笑了,與金盛道:“你去勸勸吳王,只說他父皇與我都知道他的一片孝心,陳婕妤便是有錯也沒有怪在他頭上的道理,叫他很不用如此。”這話兒看似寬和,實則暗帶尖酸,並不是玉娘往日溫軟風格,金盛聽着雖感詫異,到底不敢問,只得依言走在承明殿前,當了人將這番話與景和講了。
景和聽了金盛轉述,含羞帶愧地道:“叫母后費心,是兒臣的不孝。”說了對着椒房殿的方向磕了幾個頭。
金盛雖是個內侍,可傳的是皇后口諭,也好算是椒房殿的上差了,看着吳王對着椒房殿遙遙叩首,上去攔住也使得。偏是金盛來前,領着玉娘吩咐,只道是:“憑他做甚,你只管看着。”是以金盛只好由着景和遙遙地叩首請罪。
承明殿不是僻靜所在,鬧了這樣一出,多少人瞧見了。知道的,說是,陳婕妤仗着自家有兒子,兩次三番地與皇后做對,皇后只這樣不疼不癢地說上幾句,也好說一聲寬厚了。不知道詳細的,卻要嘆一聲:“人家兒子迴護生母也要捻酸,這樣愛醋,難怪將聖上把得牢牢的,便是有孕也不肯放手哩。”這都是景和平日會得做戲,世人都當他是個賢明人,如今看着這樣,只當他是平白叫陳婕妤牽累了,對他倒有幾分憐憫。即存了憐憫,不免就有所偏頗的緣故。
又過得七八日,京都出了樁人命案子,里正報在了奉天府尹案頭。
這案子初看起來也沒甚起眼,不過是有人打水發覺水井裡有具屍體,在井中沉沉浮浮,嚇得扔了井繩,跑去告訴了里正知道。
里正聽說,一面報官,一面使人將屍身打撈上來。想那屍身許是在井中泡了許久,屍身已泡得漲大,竟是不能從井口提上來,只好將井攔敲掉,這纔將那具屍身從井裡撈了上來。那屍身還未上岸,一股子惡臭已薰得瞧熱鬧的百姓呆不住,散去了許多。只餘下里正與幾個撈屍身的男子在一旁等候。
少刻,奉天府尹到。一到現場,便命仵作上去查驗屍身。查得屍身是個男子,因屍身叫水泡的脹大,又是滿臉的于思,不獨年紀瞧不出來,連着五官面目一樣瞧不清楚。
仵作先問里正道:“這屍身撈上來前,是仰面向天還是背部向天?”里正便使打撈屍身的幾個百姓上去回話,幾人推搡一番後,就有個模樣兒瞧着不醜不俊,身量不胖不瘦的男子上來回話,道是:“小人粗粗瞧了眼,彷彿是仰面的。”那曉得他話音才落,一旁就有人啐了口,道是:“放屁,明明是背部向天。你臉上長滿頭髮的?!”
這話說了奉天府尹與仵作都是一笑,就看着一男子從樹後轉了出來,自言是附近鄉鄰,死者撈上來前,他一時好奇往井裡看過,那死者的頭臉部位是黑黢黢一片,瞧不見一絲肌膚。說着又往死者那兒一呶嘴兒,道:“老爺,您們也瞧着了,這死人倒是長了一臉鬍子,可他鼻子額頭那裡沒長鬍子呢。”
《洗冤集錄》有云:“若生前溺水屍首,男僕臥,女仰臥。頭面仰,兩手、兩腳俱向前。頭與髮際、手腳爪縫或腳着鞋則鞋內各有沙泥。口鼻內有水沫,及有些小淡色血污,或有擦損處,此是生前溺水之驗也。蓋因蓋其人未死必須爭命,氣脈往來,搐水入腸,故兩手自然拳曲,腳罅縫各有沙泥,口鼻有水沫流出,腹內有水脹也。”
這死者若真是俯臥,只怕是叫人弄死了才塞到井中去的。因死者人脹得厲害,難以分辨出腹部有無水腫,而在井中一番拉扯,死人的頭臉也沾上井壁的泥垢,是以仵作只好先查驗死者雙手,待得將死者緊攥成拳的雙手掰開,裡頭不獨無有一絲泥垢,反倒有半塊玉佩在。
見着玉佩,不待奉天府尹開口,圍觀的人羣中已竊竊私語起來,都道這人必是叫人害死的,臨死前將那兇手的玉佩抓在手上,待得官府查案時也有線索,好爲自家伸冤報仇。更有膽小些兒的道:“這是屈死的,怕不要變做厲鬼!還是請個道士來超度他要緊。”倒叫左右嘲笑了回。
奉天府尹哪裡笑得出來,他一看着死者滿臉于思便知道不好:晉王妃被暗算一案中的主謀正是一臉的于思,可心中又暗自希望着不過是個湊巧,長了一臉鬍子的男子也不在少數哩。可待仵作掰開死者雙手,現出玉佩來,奉天府尹便知道十有八玖就是那人。而這人即是被殺,可見他身後必然另有主謀。如今他即已身死,人又脹得面目全非,又如何查得到他是哪個?即查不到他是誰,又往哪裡去尋幕後真兇?!
奉天府尹心中嘆息,只得先命差役將屍身擡回奉天府,叫仵作細細查驗;一面使了班頭前往大理寺,請見大理寺卿羅士信將此事告訴他知道。
待羅士信與趙騰兩個趕到奉天府時,奉天府的仵作倒是查出了些東西:死者是生前叫人扼殺的,下手的人十分狠辣,連着咽喉中的軟骨也折斷了,想來要麼是有仇怨,要麼是要這死者到陰曹地府也開不了口。死者身上別無傷痕,唯有在左腿小腿處,有大半個手掌大的舊疤,便是屍身泡得脹大,這處傷痕也深深凹陷,可見平日的可怖,只是屍身已變形,是以一時也搞不明白這疤痕是怎麼來的。
趙騰素來是張冷臉,瞧着醜陋惡臭的死者也毫不動容,反是彎下腰去細細查看了那處疤痕,幾息之後才直起身來,冷着臉道:“是狗咬的。”
這話出了口,不獨羅士信與奉天府尹,便是仵作也一臉詫異地對着趙騰看,卻看趙騰將袖子一層層挽上去,露出小臂來。羅士信與奉天府尹看得明白,趙騰的手臂上也有個創口,三指大小,雖是年深日久,也瞧得出當日慘況。
趙騰將袖子翻下,淡淡地道:“我五歲時,鄉間悍婦欺我母子無夫無父,搶我家地裡收成,我母親與那悍婦爭執,她兒子縱狗傷人,虧得我把胳膊擋了擋,不然傷的就是臉了。”羅士信與奉天府等俱是知道趙騰告他生父停妻再娶的,以至於他生父一家妻離子散,雖知其情有可原,可也未免太無情些,今日聽着趙騰這話,再瞧那舊創,倒是對他生出幾分同情來。
即查得死者身有狗咬舊傷,就由奉天府、大理寺、神武營一併撒出人去巡查,雖京城也算得上是茫茫人海了,到底架不住趙騰與羅士信等人將人撒豆一般地撒出去,沒過幾日竟是叫他們將人摸了出來。
這人姓個毛,大名無人知曉,因他毛髮極多,因此鄰居都喚他一聲阿毛。阿毛一直替人挑水爲生,是以到了四十多歲還未娶着妻子。不想他前些日子忽然有錢起來,竟是拿了二兩銀子與街上的紅媒婆,要尋個年輕美貌的媳婦兒,聘禮上更是願意出到二十兩銀子。
左鄰右舍的聽見這話,自然要問,阿毛只道是在路上撿着的,卻不肯告訴人在哪裡撿着,更不肯告訴人撿着了多少銀子,情願把銀子出來請人吃酒,因而還有人笑阿毛是做強盜去了,阿毛只是笑,一聲也不辯駁。
阿毛撿着銀子的時間,恰是晉王妃出事之後。
如此一來,不獨奉天府尹便是大理寺卿羅士信也將阿毛認作了收買狗剩那人,便將狗剩從大牢裡提上來,引他去看阿毛屍身。想狗剩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童,又無甚知識,在大牢裡關了這些日子,早嚇得傻了,更有阿毛死狀可怖,狗剩一眼也不敢瞧,只閉眼點頭。
(下接作者有話說)
作者有話要說: 因有狗剩指認,趙騰與羅士信兩個便親往阿毛家搜查,哪裡知道到得阿毛家,屋內已叫人翻得七零八落。羅士信起先以爲是左鄰右舍看着阿毛身死,貪圖他剩下的銀子,待拘了來拷問,個個都指天畫地的喊冤枉,又有人道:“阿毛自家回家翻走的!昨兒半夜我還聽着阿毛家有響聲, 我以爲進了賊,開窗一看,阿毛家燈也沒亮,不是鬼又是什麼!”
羅士信做得大理寺卿,哪裡相信鬼神之說,便認作是阿毛背後那個主謀殺人滅口之後,更來阿毛家搜檢了番,也免得遺漏了甚要緊東西叫人查出他來。羅士信心知阿毛家即叫人翻檢過,只怕是沒甚東西留下了,好好一條線竟就斷了,不免叫人可惜。正是扼腕的時候,忽然聽着一旁的趙騰道:“那紅媒婆何在?”
又來不及了,明天一定收拾掉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