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婕妤想了想,方纔小心翼翼地答到:“妾並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誰,可貴妃娘娘卻爲着這事去了妾那裡,尋着朝雲說話。”玉娘黑黢黢的眸子一動,慢條斯理地道:“她尋朝雲作甚?”陳婕妤輕輕舒了口氣,答道:“回殿下,貴妃娘娘爲着宮中傳言來的,真是一片兒孝心。”
玉娘素指點着額頭,黑黢黢的眸子在陳婕妤臉色一轉。原來是爲着高貴妃過來的。高氏三番兩次去尋陳婕妤晦氣,玉娘知而不禁。陳婕妤如今式微,不獨奈何不得高貴妃,還得分了神去應付她。以陳婕妤的脾性來說,多半兒不會即時發作,總會忍耐許久,哪日抓着高貴妃的錯漏再發作出來,也好顯得她清白無辜。想是,高貴妃今日終於有把柄落在她手上了?
是以,玉娘笑微微地道:“哦,她是怎麼有孝心了?”陳婕妤明明是正話反說,可到了玉娘這裡,偏就當正話聽了,陳婕妤便是知道玉娘是故意爲之,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回道:“朝雲是妾宮中的人,便是她與那流言有涉,也該交予宮正司訊問,妾絕不阻攔。可貴妃娘娘親來問朝雲。妾也知道她是好意爲着殿下,可實在魯莽了些。知道的是貴妃娘娘一片孝心忠心爲着殿下您,不知道的,怕是以爲貴妃娘娘這一回是領了旨辦事的,有損殿下賢名。”
玉娘眉尖微微一挑,口角露出笑容來,陳婕妤果然是個有韌性的,到了這副田地依舊不肯罷休哩,這番話一面說着自家無辜,一面兒將她與高貴妃都扯了進來,饒有興致地問:“那婕妤是知道呢還是不知道?”
陳婕妤再沒想着玉娘全然不按着常情走,可宮中規矩,皇后問話,妃嬪們不能不答,只得回道:“殿下賢良寬厚,天下盡知。”玉娘笑道:“哪個要聽空話,婕妤只告訴我,你是知道呢還是不知道。”陳婕妤只得答道:“妾自是知道,高貴妃去妾那裡,與殿下無涉。”玉娘點了點頭:“你算是苦主,你都信着了,便是有糊塗的人又能如何。”
陳婕妤聽到這裡,起先以爲玉娘兜了那樣一個是爲着迴護高貴妃,不由得心中暗歎玉娘到底是小家子出身,便是做得了皇后,行事也無有氣派。她如今是中宮皇后,聖上又偏心她,她便是拿着身份壓人又能如何?正想接話,心上忽然一抖,不由自主地又瞥了眼玉娘,卻見玉娘瞧也不瞧她,轉了頭正與新任的長秋監金盛低聲說話,偏那金盛忽然擡眼看了過來
陳婕妤手心就沁出冷汗來,口中卻是乾澀的厲害,勉強道:“殿下說的是。”
玉娘彷彿沒聽着一般,自顧與金盛又說了幾句,這才轉向陳婕妤道:“我並不愛與人計較,婕妤也是知道的,所以婕妤更該謹言慎行纔好,你回去吧。吳王可是快成婚了。”陳婕妤聽着玉娘這話,只覺得咚咚的心跳聲響如擂鼓,強自鎮定着行禮告退。待得出了椒房殿,彷彿後頭有人追趕一般,連着回頭瞧一眼也不敢。
陳婕妤幾乎好說是逃回了承明殿,她到底有些心虛,叫玉娘那句“婕妤更該謹言慎行。吳王可是快成婚了”嚇着了,險些就以爲玉娘知道了她的所爲。吃了兩盞滾燙的熱茶,出了一身的汗,纔將心定下來,暗中苦笑:她是皇后,若是真疑心這自家,哪用言語敲打,徑直處置了又能如何?聖上還能爲她和他心尖子上的皇后爲難不成?想來不過是故弄玄虛罷了。
陳婕妤定了神,這才覺得裡頭的褻衣都溼透了,正要起身更衣,忽然想起,她這回去椒房殿,是爲着將朝雲受傷的事推在高氏身上,前頭高氏如何不過是引子罷了。哪成想,說了那許多話,只在原地打轉,一句也沒切中關鍵。若是要再去回椒房殿,玉娘未必肯見她,可若是不去,朝雲受傷頗重,那是瞞不住人的,到得那時,玉娘若是以她御下嚴苛,無故毆傷宮人來罰她,便是外頭御史們知道了,也要贊謝皇后一聲公正平和的。陳婕妤復又坐立難安起來,想了想,就要手書一封使人去請景和來與他商議一二。
纔將筆提起,陳婕妤莫名地又想起了方纔金盛那高深莫測的眼神,手上一抖,一滴墨落在書箋上:莫不是她實情是懷疑了,可不肯只發作她一個,是連着景和也不肯放過的意思?是以故意放她回來,待她招了景和來說話時,暗中使人竊聽,好抓他們的錯處?便是他們母子沒說甚話,如今後宮都在她手上,她要做什麼還不容易嗎?陳婕妤想在這裡,哪裡還敢寫信下去,遠遠地將筆擲了出去。
因陳婕妤纔將朝雲的額頭砸破,殿中服役的宮人內侍們看着她又要發怒的模樣,都遠遠退在了一旁,不敢近前。陳婕妤瞧着這些人瑟縮的模樣,又想起自己用熟用慣的人手不知叫乾元帝調去了哪裡,心頭的惡氣哪裡還忍耐得住,正要發怒,就聽着腳步聲響,她使了去服侍朝雲的小宮人杜鵑垂頭走了進來,在陳婕妤面前跪了,戰戰兢兢地道:“婕妤,朝雲姐姐,朝雲請您過去,說是有下情回稟。”
陳婕妤聽見這句,臉上鐵青,待要問一句“她是個什麼東西,竟敢叫我過去見她!陳奉就是這麼教她規矩的嗎?”忽然就收住了口,臉上也漸漸地鎮定下來,慢慢地道:“你莫怕,起來說話。”
說來陳婕妤生得面目柔婉,言談舉止也一副溫柔大度的模樣,不然也不能這些年來都叫人以爲她是光風霽月的性子,這時放柔了聲氣,果然溫柔動人。想來杜鵑初來乍到,年紀也小,這才輕易地叫陳婕妤哄住了,果然站起了身,到底還是不敢擡頭,道是:“回婕妤的話,朝雲姐姐吃了藥,睡了會子,將將才醒,聽着婕妤您回來了,催着奴婢來請您,說是有話與您說。”
陳婕妤嘆了口氣道:“原是我失手,便是她請我去,我也該去瞧瞧她的,只是我才從皇后殿下那裡出來,衣裳還沒換,你先回去,我換了衣裳就過去。”杜鵑答應一聲,歡歡喜喜地蹲了蹲,轉身就出去了。
一時杜鵑回到朝雲房中,與靠在大枕頭上的朝雲笑道:“婕妤說就是姐姐不請她,她也要來的哩,這會子正換衣裳呢,換了衣裳就來。”朝雲聽說,厚厚敷着青色草藥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來,輕聲道:“是,她自然是要來的。”她雖是婕妤,親手無故毆傷宮人,若是皇后殿下要與她過不去,她也要領罪哩,指不定連着婕妤份位也保不住,又怎麼敢不來呢。
陳婕妤進得朝雲房來,就看着朝雲半躺在牀上,臉上厚厚敷着藥,將五官都遮蓋了去,只露出咕嚕嚕轉的眼睛來,額頭層層疊疊地包了白布,驀然看去,哪裡還有半分平日的秀美,倒似鬼魅一般,腳下不由得一頓。
朝雲看着陳婕妤孤身進來,轉頭與杜鵑道:“你出去,婕妤有話與我說哩。”杜鵑雖是年小單純,可看着陳婕妤與朝雲兩個的模樣都有些異樣,遲疑着不肯出去,還是叫朝雲推了一把,這才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出去。
陳婕妤看着杜鵑出去,臉上露出些後悔的神氣來,緩聲緩氣地與朝雲道:“你頭還疼麼?都是我一時氣急誤傷了你,我這心上十分後悔。你只管放心,御醫署的太醫都是些有本事的,務必叫他們盡心治你,總能叫你盡復舊觀。”
朝雲輕輕哼了聲,與陳婕妤道:“太醫已和我說了,我臉上燙着的還罷了,額角這裡,他只好盡人事了。婕妤當我蠢貨哄哩。”
陳婕妤靜了靜,慢慢地道:“既如此,你待如何?便是你首告了我,我自然會因此再降份位,可你一宮人首告婕妤,你先有罪名,宮正司的板子也不是那麼好捱的,你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朝雲哼了聲道:“我容貌盡毀,莫說是宮裡的前程沒了,便是日後出宮去,又能嫁去哪個好人家?我若是不告你,我又能有甚好處?”
陳婕妤起先聽着朝雲規矩也不守,竟是和自家你我起來,可見心上懷恨頗深,不由得咬牙,待要拂袖而去,又叫朝雲那句“我有甚好處”給留住了,轉身將朝雲仔細打量了幾眼,朝雲冷着臉叫陳婕妤看。
說來倒也難怪朝雲,打發朝雲藉着請旨爲名往乾元帝面前露面的是陳婕妤,傳乾元帝瞧上朝雲除着自然還是她陳婕妤。這會子叫高貴妃揭穿譏諷了又拿朝雲來煞性子,打罵也就罷了,做宮人的原也命薄身賤,偏是毀損了容貌。而朝雲自覺容貌出色,聽着太醫說她額角叫陳婕妤砸破的那處多半兒要留下疤痕後,便將陳婕妤恨毒,立意報復。
可誠如陳婕妤所言,便是朝雲自家去告發陳婕妤傳言誹謗皇后,固然陳婕妤有罪,輕則降位,重則廢入永巷,可她以奴告主,多半兒保不住性命,是以朝雲竟是個長遠打算。又怕陳婕妤不肯容她,如今拿着一副索要好處的面目對着陳婕妤,正是要陳婕妤寬心,以爲她是個貪財的,好容下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