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婕妤因聽着朝雲忽然提起了乾元帝,就把她看了眼。這一瞧倒是看着這個宮人生得有幾分顏色。大殷朝的宮人,一概不許施脂粉,衣紋飾,連着簪環也不許超過四樣,就這樣還有幾分顏色,若是盛裝起來,想必也是個美人了。
陳婕妤心有所動,轉了顏色,和氣地道:“你叫甚?哪裡人氏?年幾何?”朝雲放下手中墨錠,端端正正地回道:“回婕妤話,奴婢朝雲,將將一十六歲。”陳婕妤微笑道:“你可識字?”
朝雲見陳婕妤顏色轉和,心上也鬆了口氣:“奴婢略略識得幾個字。”陳婕妤走到桌前,掂起狼毫,陳婕妤微笑道:“日後我寫字時,你伺候我筆墨罷。”
朝雲倒也明白,能近主子身伺候的奴婢,便是得着信任了,忙答應道:“婕妤擡愛,奴婢定然小心伺候。”陳婕妤落筆前,又將朝雲看了眼,口角翹了起來。
從前陳婕妤還是陳淑妃時,承明殿中自然有女官伺候,舉凡帝國有喜事,舉凡帝后生辰、冊立皇后太子等上慶賀表章事、或謝恩事、或請罪事,概有女官代爲執筆,如今陳婕妤已是婕,女官便沒有了,寫給新後的慶賀表章便需陳婕妤親自動筆。
好在陳婕妤並不是無知無識的婦人,她的父親陳遠道曾官至郡守,年少時家中頗頗過得,又只得她一女,自然鍾愛,專請了女先生來教她識字唸書,聊充兒子教養的意思。
從來衙門極少有不虧空的,總歸是上一任留給這一任,這一任又留給下一任,就沒個清賬的時候。可若是哪一任爲官的時運不濟,在任上病故,下一任來接任時總要覈對賬簿,盤點府庫,查出的所有虧空自然由這倒黴的死在任上的前任擔着了,若是宦囊不夠賠付,只好變賣家產充抵。陳遠道便是這麼個倒黴鬼兒,急病死在山西任上,彼時陳婕妤不過九歲。
陳遠道這一死,陳家急劇落魄,母女們只得收拾了行囊回鄉守喪,哪裡還請得起女先生來教陳婕妤。
陳遠道做官時,宗親們都奉承着,如今看着陳家落敗,又只得母女兩個,連個頂門的男丁也沒有,全不念陳遠道昔年照拂,竟是作踐起她們母女來。
至陳婕妤十三歲那年,因她生得秀麗,族長竟是逼迫這陳母將她嫁與一個五十來歲的鄉紳做個填房。那鄉紳的孫子都與陳婕妤同年了。陳母從前十分軟糯,這才叫族人欺凌,可真到了族人欺凌她的獨女,再不肯忍受,竟是持刀置於頸部,直言哪個敢將陳婕妤隨意許嫁,她便自刎當場,這纔將族人逼退。
轉過明年,永興帝採選,陳婕妤自知陳母攔得住一時攔不住一世,自家跑去衙門報了名。採選的天使查覈了陳婕妤身世,因她父親陳遠道也曾官至郡守,又同情她母女困苦,便叫她順利過了初選。
待得陳婕妤過了初選,族人們也知,便是陳婕妤不能過複選,她許嫁時身份也高些,倒又翻轉臉皮來奉承陳氏母女。待得陳婕妤過了複選,族人們更是集資爲陳母修屋買婢,又將從前搶佔的數百畝良田還了她們母女。
及入宮,彼時萬貴妃專寵,不肯叫新人分甘,陸續將采女們分賜諸王。陳婕妤在掖庭住了兩年後,與高貴妃同時入了東宮。
及至乾元帝即位,因陳婕妤育有皇次子,得以冊爲九嬪之一的充媛,陳氏宗族怕陳婕妤記着舊恨,公議罷免了從前的族長,另選了新任族長。
那位新族長也是個狠人,知道只消皇次子殿下日後不要造反,一個郡王位是跑不了的。便以不忍族兄無人供飯爲由,竟是捨出了嫡次子來記在看陳遠道名下算做嗣子,又特特寫信來將這些都告訴了陳婕妤知道。
可陳遠道死了也有將近十年,從前那幾年這些人怎麼就沒人提一筆呢?是以陳婕妤經歷了這些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早就將心涼了透,爲着日後再不瞧人臉色,也要往上走。不然待得乾元帝山陵崩,以高氏脾性,萬貴太妃便是她的前身。
又說東宮那時前有永興帝爲時爲太子的乾元帝親選的太子妃李氏,又有得寵的高氏,她在一旁長日慢慢,百無聊賴,便又把書本揀了起來,這些年下來倒是雖不好說頗有文采,這會子寫封賀章卻也難不倒她。
陳婕妤將慶賀的表章寫完,吹乾墨跡,親手疊好,看了看時辰,又招了朝雲過去,將賀章遞在她手上,含笑道:“若是殿下肯見你,你可訴說我之後悔情狀。”說着從腕上摘下一對兒白玉鐲來套在朝雲手上。朝雲見一對兒光澤潤透的鐲子滑在手腕上,臉上頓時漲紅了,雙膝跪在陳婕妤面前,竟是將那對鐲子摘了下來。
陳婕妤見着朝雲這幅做派,只以爲她不肯爲她所用,正要出言,不想那朝雲竟是道:“婕妤厚賜,奴婢回來再領。這會子帶了這個往椒房殿去,倒是惹眼。”
這一番話說得陳婕妤臉上頓時飛起了喜色,雙手將朝雲扶住,把她拖了起來。
卻是陳婕妤久有大志,雖中了玉孃的計,暫時落了下風,也不肯就此認輸。更何況玉娘如今已是皇后,便是她肯認輸了,也要防備着玉娘做得太后之後再拿着他們母子來算賬,到時她以母后之名,挾天子之威,他們母子還能有活路嗎?
是以陳婕妤見着朝雲有顏色又露了爭強好勝的口風,有意將朝雲擡舉起來。若是這朝雲能入了乾元帝的眼,哪怕不記着她這個故主的恩情,便是爲了她自己的名聲,也不會與她爲難。若是這朝雲不能討得乾元帝歡心,也與她無礙,左右她不過是借些機緣叫朝雲自家與乾元帝偶偶而已,便是那謝玉娘疑心,還能爲着這個來怪罪她?皇后的賢名可還要不要了。
陳婕妤不想這朝雲不獨有顏色也有心機手段,竟還知道取捨。這樣的人若是叫她入了乾元帝的眼,只怕是那謝玉孃的心腹大患。所以陳婕妤歡喜非常,握着朝雲的手道:“不意你是這樣的明白人,我竟小看了你。”朝雲口角含些淺笑道:“奴婢謝婕妤誇讚。”
陳婕妤心上十分喜歡,又看着日頭將移,依着慣例,乾元帝是要往他的玉娘那邊去了,便催着朝雲去:“快些罷,殿下事多,去晚了,撞見聖上倒是叫殿下爲難。”朝雲聽着這句,不禁擡起頭來對着陳婕妤看了眼,又忙將頭低下,卻已叫陳婕妤看見朝雲臉上緋紅,更是喜歡起來。
又說雖冊後旨意已下,然欽天監卜算的吉日卻是在兩日後,新後玉娘如今暫還在合歡殿住着。
且因乾元帝喜愛玉娘,幾年來賞賜極多,甚而外頭才進貢上來,乾元帝看過眼就命人原封不動,整箱子整箱子送過來的也不少,故此玉娘私庫極爲豐厚,各樣玉石珠寶玩器錦緞等幾乎好說不計其數。如今要搬遷,一件件都要按冊清點,再造冊裝箱,之後纔好從合歡殿的庫房移到椒房殿府庫房中去。因東西實在太多,內侍宮人們直忙碌了三四日纔將將點了一半,今日也還在奔忙。
故此朝雲一路到了合歡殿,看着殿前服侍的宮人太監們往來穿梭,行走如飛,十分忙碌,偏是個個兒神采飛揚,口角含笑,不禁心生羨慕,暗道:我在掖庭時便聽說,因聖上寵愛殿下的緣故,從前李庶人還在時,從合歡殿出去的宮人太監就比在李庶人面前服侍的還要多兩分體面。如今宸妃娘娘做得了皇后殿下,在合歡殿裡服侍的宮人自然是要帶去椒房殿了。內侍也就罷了,皇后殿下身邊得幸的宮人放出去,官太太也做得哩,一樣有誥命,可不叫人羨慕。我若是一直在陳婕妤身邊,便是婕妤肯擡舉,也不能有什麼前程!
朝雲想了回,因看有人看她,忙依足規矩向前行禮請安,又道是:“奴婢承明殿宮人朝雲奉陳婕妤之命晉獻賀章與殿下。”不巧的是聽着朝雲說話的卻是夜茴。
說來辛夷、杜若、蘅蕪、夜茴等四人是從乾元帝使出來的,爲着怕宮人們服侍玉娘不周到,才撥給了玉娘使。因乾元帝這些年來將玉娘看得彷彿心頭寶掌上珍一樣,竟是連冷臉也肯容讓,寵愛非常不說,玉娘又是個御下寬厚,手中散漫的主,是以這四人倒也忠心起來。
說來若是朝雲到了合歡殿便徑直上前問好,直訴來意,夜茴許還不會多看她眼,偏朝雲竟是看入了迷,就打了夜茴的眼,直覺着這朝雲不是個安分的,便將手往朝雲面前一伸,淡淡地道:“拿來罷。”
朝雲原想借着送賀章的機緣奉承回新後,不想這位掌事宮女竟是不肯傳報,雖心上不忿,卻也不敢得罪,堆了笑臉道:“非是奴婢信不過姐姐,確是奉了婕妤嚴命將下情回奏與殿下,奴婢不敢自專。”
夜茴慢慢地收回手,又將朝雲上下看了幾眼,臉上忽然笑開,道是:“你等着。”說了轉身進去,見着辛夷先將朝雲旨意求見的事回了,又補道:“我瞧着她雙眼咕嚕嚕地不像個安分的主兒。陳婕妤從前也算是個明白人,怎麼如今越來越糊塗了,竟是遣了這樣一個人過來。”
辛夷聽說,走到殿門前往外看了看,轉頭與夜茴笑道:“我瞧你才糊塗哩。這不明擺着呢,那位陳婕妤自家是翻不了身了,便用旁人來給咱們殿下添堵。事成不成的,與她總沒壞處。”
夜茴啐了口,又笑道:“你當我不知道嗎?只是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兒她也肯做,可見是急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陳婕妤會變成現在這樣,也是小時候受了苦,所以心理不太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