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這時間就見簾子一動,進來一個女孩子,胖瘦閤中,梳着蘭花髻,瓜子臉兒,眼神在玉娘身上轉了兩轉,一面走到了馬氏身邊,“娘,這個就是三妹妹?”

馬氏見着來人臉上就笑開了,拉了她的手向玉娘笑道:“這個就是你二姐姐,你二姐姐性子最是隨和爽快,日後你有什麼不知道的,只管問她就是了。”

玉娘聽了又給月娘見禮,月娘倒也爽快,擡手從蘭花髻上拔下一對兒金裹頭的銀釵,親手替玉娘插上,拉着她的手又上下打量了回,就同孟姨娘笑道:“都說姨娘俊俏,我看着不如三妹妹多矣,三妹妹有這等顏色,還擔憂什麼呢?”

這話說得便有些誅心了,玉娘同孟姨娘兩個,玉娘縱是庶出,也是正牌子的小姐,一個是卻是以色事人的姨娘。固然玉娘是孟姨娘所生,也沒有拿着玉娘同孟姨娘比顏色的道理,更何況下頭還跟了句暗指玉娘日後同孟姨娘一般以色事人的話,果然玉孃的臉色瞬間就白了下。

月娘的話才一出口,孟姨娘臉上就有些不好看,只是不敢辯駁,便拿眼去覷謝逢春。謝逢春看着愛妾投來一眼,又看見玉娘立在下頭,眼中似乎含着些淚,顫巍巍地要掉不掉,又是委屈又不敢說的模樣,也覺可憐,礙着馬氏在旁,也不好爲孟姨娘同玉娘張目,又用目去看馬氏。馬氏接着謝逢春眼神,雖一貫溺愛月娘,也覺得她口無遮攔,只得道:“你大哥二哥呢,怎麼不過來?”

月娘聽着馬氏問兩個哥哥,便道:“娘糊塗了,這個時辰,哥哥們除了在學裡,還能在哪呢。”馬氏聽了點頭,又向着洪媽媽道,“你去看看,大郎二郎回來了沒有,若是下課了,叫他們都過來見見三姑娘。” 洪媽媽領了馬氏的吩咐轉身出去,不過片刻,就聽見腳步響。門簾子一動,外頭一前一後進來兩個兒郎。

玉娘在一旁瞧着,見前頭那個二十出頭歲年紀,生得面方眼大,眉宇間頗似馬氏。後頭個也有十九二十的模樣,眉目清秀,像着謝逢春多些。知道這是嫡母所生的兩個兒子,長名顯榮,次名懷德。

兄弟兩個進得門來先給謝逢春同馬氏問安,玉娘忙閃在一邊。她這一動,倒招得人注意,謝懷德一擡眼見個眼生的女孩子,嬌滴滴的模樣,不由一怔。

馬氏見着兒子們格外喜歡,將玉娘招手喚到身邊,笑道:“三丫頭,來認認哥哥們。”說了,指着前頭的謝顯榮道:“這個是你大哥。”又指了次子道:“這個是你二哥。我的兒,你大哥二哥都是讀書種子,你大哥去年應童子試中了增生呢!明年你二哥又要去應試了。”又向兩個兒子道,“這個是你們三妹妹,孟姨娘所生。落草起就三災八難的,爲着好養活,從小兒寄養在甘露庵裡,如今好有十四了,將要及笄,眼見着身子健旺了,也就接了回來,一家人總要親親熱熱團聚了纔是正理。”

玉娘雖在庵堂長大,也不是無知無識的人,知道本朝立國以來,立下規矩,童生過了童子試方能稱生員。生員分廩生、增生、附生三等,成績最好的稱“廩生”,次稱“增生”,是“增廣生員”的簡稱,廩生和增生都是有一定名額的。得廩生的固然是諸生之首,能中增生也不易了。忙口稱哥哥,屈身一福,向謝顯榮賀喜,又同謝懷德說了幾句吉祥話兒。她這盈盈一福,舉止婀娜,彷彿分花拂柳一般,哪裡像是在肅穆古板的庵堂中長大的人。

謝懷德年紀小還不大清楚,謝顯榮卻是知道底細的,本就不喜玉孃的出身,這回見她這樣行禮都是個婀娜模樣,不由把眉頭皺了皺,有心訓教幾句,乍然初見,對着一張含笑微微的粉面,又不好開口,只得點了點頭,不鹹不淡說了句:“回來了就好。”

倒是謝懷德生性活潑些,向着謝玉娘一笑:“有三妹妹這幾句恭喜,我要不拿個案首回來,可也沒臉見三妹妹了。”說了又問馬氏,“今兒三妹妹回家來,娘可準備了接風宴沒有?趁着這個由頭,把大姐接回來住兩日也是好的。”

馬氏對小兒子格外喜歡,拉了手嘆息道:“我的兒,這還用你說。我早就遣了人去接你大姐姐,只是她那個婆婆,慣會拿着身份捏人。雖是答應了叫你大姐姐回來,卻又嚷頭痛,吃不下飯,要人一旁伺候,你姐姐是個孝順的孩子,哪裡還敢回來。”說了又是一聲嘆息。

原來謝逢春祖上世代經商,如今開着陽谷城最大的糧鋪,家中也稱富有,可到底士農工商,商人雖富,終究入不得上流。所以到了謝逢春這一輩,一心想着改換門庭,把嫡長女英娘嫁於了本縣李舉人李茂行的長子李鶴爲妻。英娘同李鶴倒是夫妻相得,只是婆婆吳氏不好相處,總是愛拿捏她。

謝懷德聽了這話就把眉毛立了起來:“大姐姐是嫁給他們家,可不是賣給他們家的,還有不叫女兒回孃家的理嗎?我親自接去,看哪個敢攔!”說了就要起身。馬氏忙把他拉着:“又胡鬧了!”說了瞅了玉娘一眼,向孟姨娘道:“你也是個糊塗的,孩子大老遠的剛回來,你當姨娘的也該帶她回去歇息歇息,難道我還會攔着不成!”

孟姨娘忙笑道:“太太教訓的是。都是婢妾糊塗了。婢妾這就帶三姑娘過去。三姑娘快跟婢妾來,太太知道三姑娘要回來,早命人把屋子收拾了,姑娘見着就知道了,好生的氣派。”一番話不倫不類,說得一旁的謝顯榮直皺眉,到底是父妾,也不好張口教訓,也就罷了。

玉娘知道這是謝逢春同馬氏他們有話說,自己到底是個外來的,所以乖乖地一一見禮告退,倒是得了謝逢春幾個點頭稱許。

玉娘隨着孟姨娘出來。出了馬氏正房的院門,兩人穿巷過堂,到了處一明兩暗的倒座房前,孟姨娘站住腳,左右看了看,堆着笑臉道:“三姑娘先到我房裡坐坐罷。”玉娘把孟姨娘看了眼,點頭答應,跟着她進了房。

孟姨娘房中也有兩個丫鬟,年紀大些的那個喚作彩霞,是孟姨娘的貼身大丫鬟,另一個叫彩虹,在外做些粗使活計。彩霞看着孟姨娘身後跟着個梳着雙鬟的女孩子,前發齊額,一身鄉間裝束,卻生得粉面朱脣,眼含春水,知道是今兒才接回家的三姑娘,帶着彩虹迎過來行禮,口稱“姨娘,姑娘。”擁着兩人進房。

進得房來,孟姨娘下顎微微一揚,秋水眼把彩霞彩虹一瞥:“你們出去,我同三姑娘說幾句梯己話兒。”彩霞本以爲孟姨娘必然叫自己同新來的三姑娘磕頭,不想竟是叫自己出,先是一呆,又想起孟姨娘的脾氣,忙答應了,帶着彩虹走出門去,又把房門掩上。

孟姨娘看着人都出去了,臉上嬌矜之色頓時收了,雙眼一紅,落下淚來,拉着玉孃的手道:“好孩子,叫你平白受苦,你可怪你姨娘嗎?若不是逼得沒法子,我也不能走這條路。”說着就拿着帕子渥着臉哭了起來。

孟姨娘據說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家裡頭出了變故才落在風塵,十四歲上接客,因爲顏色好,沒幾年有了些名氣,後來不知道怎麼就叫她攏住了謝逢春。恰好那時馬氏正懷着月娘,吐得厲害。分不過神來,謝逢春覷着這個空將孟姨娘贖出來,養在了外頭。待得馬氏知道,謝逢春已同孟姨娘生了個女孩子,氣得個仰倒,就要發作。也是孟姨娘見機得快,知道風聲泄露之後,就央了謝逢春,以玉娘體弱爲由將她送進了庵堂寄養,待得馬氏尋過來,也不過捆着孟姨娘打了頓,又要將孟姨娘提腳賣了。

謝逢春對孟姨娘倒是有幾分真心,在馬氏跟前苦苦央求了,這才保住了孟姨娘,只是也不敢再提接她進去的事,更不敢將玉娘從甘露庵接回來,只好每年四季送些香火銀,好叫姑子們不至苛待了。後來還是謝逢春以長女要議親,他外頭有個外室不好看相爲由,這才擡了孟姨娘回來。只是馬氏終究咽不下這口氣,便不肯接玉娘回來,這會鬆了口,也是別有因緣。

玉娘嘆息一聲,抽出孟姨娘手上的帕子,替她擦了淚,反勸道:“如今娘肯接我回來,已是恩情了,姨娘快別說這些。”

孟姨娘能牢牢攏住謝逢春這些年,也不是一味的任性嬌蠻的,看着玉娘臉色,立時明白了過來,就道:“總是叫你吃苦了。只是你既回來了,以後就好了。彩霞,彩虹進來。”她話音才落,就看着房門一開,彩虹先踏了進來,彩霞跟在她身後。

孟姨娘看着兩個進來,收了淚,先叫玉娘在圈椅上坐了,自己回身坐在榻上,臉上又帶了些嬌矜,向着玉娘一擡下顎:“過去給你們三姑娘磕頭。”

彩霞彩虹兩個走過在玉娘身前跪了:“給三姑娘磕頭。”玉娘笑着答應,又道:“我纔到家,手邊也沒什麼東西好賞的,日後再補罷。”孟姨娘聽說,把鼻子哼一聲道:“罷了,你能有什麼,我替你出了罷。我妝臺第一個小屜子,一人拿一百錢。”說了起身,“我送你過去罷,再耽擱下去,人還當我計算什麼呢。”不待玉娘答應,甩手搖搖擺擺向門外走了去,玉娘對着還未及起身的彩霞彩虹微微一笑,也跟了上去。

彩霞看着孟姨娘同三姑娘出了房門,從地上站了起來,依着孟姨娘的話開了屜子取了二百文錢,掂了掂,轉手遞在了彩虹手上,笑說:“我昨兒沒睡好,有些頭疼,略靠一靠去,你瞧着姨娘回來,就裡喊我聲,這個都給你買糖吃。”說了也出門去了,卻不是回房,而是往馬氏正房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是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