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血泊

乾元帝倒不是在玉娘跟前誇耀,當年他還是皇子時常與沈如蘭一塊兒行過獵,打的自不是這樣鹿兔之類的野味,而是虎熊等猛獸,雖不能如沈如蘭趙騰這般一箭從獵物雙眼中穿過不損皮毛分毫,也能命中要害,宣室殿中鋪的那張虎皮便是乾元帝親自獵的。雖自乾元帝踐祚之後,極少行獵,可是獵幾隻溫順的鹿兔之的本事還是有的,且又有神武營的軍士在側,更然更有把握。

西山大營建在西山腳下,背山面水,左側便是片叢林,總有一頃地大小,樹林並不是如何茂密,裡頭並無虎狼之類猛獸,不過是狐狸野兔這等野物,雖有鹿,也少。林間更有一處空地,原是西山大營的軍士們偶爾進來打個牙祭,生火烤食之處。因玉娘不善騎馬,便留在此處歇息。

乾元帝將神武營軍士分做兩撥,一波護駕,一波留在玉娘身邊護衛。依着乾元帝心思,倒是要將趙騰留下的。玉娘只怕趙騰在衆目睽睽下露出痕跡來,哪裡敢叫他留着,便勸乾元帝道:“妾在這裡能有什麼呢?出林便是大營。倒是聖上身邊要緊,雖說是不曾聽說這裡有虎狼,也要防着萬一纔好。”乾元帝拗不過只得從了,親手將玉娘從飛雪身上抱下來,又將昌盛與她留着,這才帶了趙騰等人往林深處去了。

皇帝行獵,從來都有隨扈的侍從在林中驅趕,一則是將野獸驚出來,好方便皇帝打獵;再來,若有猛獸或是刺客也好預先發現。

乾元帝今日手風極順,不過片刻便獵着兩隻兔子,早有太監揀了回來。乾元帝那是獵過猛虎的,看着兔子自然不在眼中,繼續向前,就看着一側草叢一動,竄出只通體火紅的狐狸來,尾巴尤其碩大,偏尾巴尖上又有一大簇白毛,十分漂亮。這狐狸是叫軍士趕出來的,原就受了驚,到得乾元帝馬前才發現有人,竟是人立而起,張了烏溜溜的雙眼對着打頭的乾元帝看了看,扭身就逃。

乾元帝知道狐狸這樣東西雖小,卻是十分狡猾,等閒獵它不到,偏喜它皮毛美麗,因知以自己的弓箭功夫未必獵得到,便向趙騰伸出手去。趙騰會意,將神機弩遞到乾元帝手上。乾元帝接過,對準狐狸腦袋按動扳機。若是尋常弓箭,速度未必趕得上狐狸逃竄的速度,只神機弩是機括控制,射出的□□可破村厚的木板,那狐狸與乾元帝相距極近,那隻狐狸沒跑出幾步就叫□□穿顱而過,死死釘在地上,登時斃命。

如今已是仲秋,狐狸的皮毛也已豐厚了,因那支箭是從狐狸頭部射入,身上的皮毛便無損傷。一張狐狸皮能做得個手捂子,雖比不得進上那些,到底是親手所獵,意義不同,當時就使了太監將狐狸與玉娘送過去,自家驅馬向前,要爲景琰尋只鹿來。不想他才往前不多久,就聽得身後馬蹄得得,十分急促,勒馬回身看時,卻是個神武營的軍士飛馳而來。

那軍士正是乾元帝留在玉娘身邊的,看着他急匆匆趕來,乾元帝心上便知有事,圈轉了馬頭回身迎上,還不等乾元帝開口詢問,就看着那軍士滾鞍下馬,在乾元帝馬前跪了:“聖上,娘娘一見着您送去的狐狸就,就暈了過去。”軍士說這話時膽戰心驚,心中直將嚇暈昭賢妃的那個閹人來回咒罵了幾回。

說來是那太監領着乾元帝口諭將狐狸與玉娘送回去,也是那太監從前不曾在皇妃跟前當過這等體面差使,難得這回奉召,自然更要顯示殷勤,叫昭賢妃記得他,日後好有前程。是以這太監見着玉娘時,還笑道:“娘娘,這是聖上親手所獵,說是冬日給您做個手捂子。您瞧瞧,這皮色,便是進上的也不過如此了。” 雙手將那隻狐狸奉在玉娘面前,那狐狸毛色殷紅,尾巴蓬鬆碩大,十分漂亮,只是狐狸頭上中箭之處猶在流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草地上,片刻就積成一個血泊,彷彿草叢中開出的血花。

原來阿嫮雖膽大,可有個暈血之症,卻是昔年留下的病根。原是當時抄家,一對對殿中軍將士破門,都是殺氣騰騰的模樣,受了驚嚇四下亂跑的,皆被當場斬殺,更有個丫鬟就死在阿嫮眼前,從她脖頸中噴出的熱血噴了阿嫮一身,自那以後,阿嫮便見不得旁人的血。從前在謝家,秋紫不過是叫月娘抓破了臉,她便眼暈,何況今日,當時便向後倒去。也是昌盛見機得快,立時便趴倒在地替玉娘做了人肉墊子,匍匐在地上還隨手點了個軍士,急喊道:“快去回聖上,快去。”

又說乾元帝聽着玉娘暈了過去也不及細問,馬靴後跟一磕馬腹,四蹄踏雪閃電般奔了下去,趙騰在後率了神武營的軍士緊緊跟隨。乾元帝趕到當場時就看昌盛依舊在地上趴着,玉娘軟軟地靠在他身上,因依舊帶着帷帽,也看不出玉娘臉色如何,心上如何不急,勒停四蹄踏雪,立時翻身下馬,快步朝着玉娘走去。

那太監原是奉承討好,哪想得到竟是將昭賢妃娘娘嚇暈過去了,早嚇得渾身發軟在當地跪了,正不住地瑟瑟發抖。看着乾元帝大步過來,不住地叩首:“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乾元帝走過他身側時冷冷地瞧了眼,便飛起一腳朝着那太監踢過去。乾元帝穿着馬靴,又是含恨帶怒出的腳,偏十分不巧地踢在了太陽穴上,只這一腳就叫那太監萎頓在地,再起不了身。

乾元帝一腳踢飛那太監,更不再瞧一眼,徑直走到玉娘身邊,將她抱起揭開帷帽,看着玉娘顏色若雪,櫻脣上也失了血色,一時又急又悔,直將玉娘抱在懷中,一疊聲地呼喚,卻不知道他身後的趙騰,也一般將目光牢牢盯在玉娘身上,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攥着,嘴脣微動,終究還是退後了幾步。

阿嫮看着庭院中四散奔逃的僕人一個個倒在地上,滿地都是一灘灘的鮮血,幾乎沒有下腳的地,又有一個丫鬟朝着她奔過來,口中不斷地呼喚,卻是什麼聲音也聽不着,丫鬟奔得近了,阿嫮才認出來,這是她身邊的丫頭快雪。她剛伸出手要拉住快雪,卻看着眼前一道白光,而後一股熱血從快雪脖頸中噴出,濺了阿嫮一臉一身。快雪的嘴脣最後動了動,阿嫮這回終於聽見了,快雪說的是:“姑娘,快跑。”

快雪說得最後這句,身子慢慢地倒下,露出她背後的那個人來,五十餘歲年紀,頂着盔甲,身形高大,紅彤彤的臉膛,左眼帶着隻眼罩,卻是護國公李源。李源手上還在滴血的長劍對着她又慢慢地舉了起來,阿嫮知道該跑,可是腳上彷彿有釘子一般,竟是一步也挪不動,眼看着長劍就要劈下,就聽着有人不斷地在她耳邊說話,叫的卻是:“玉卿,玉卿。”

玉卿是誰?誰是玉卿?阿嫮掙扎着轉過頭去,慢慢地張開眼,卻見眼前一張面孔,年紀斷不輕了,依舊丰姿秀逸,滿臉都是關切之色。這是,這是乾元帝。就是抱着她的這個人下了抄家的旨;就是抱着她的這個人下了十六歲以上男丁盡數斬首的旨;就是抱着她的這個人將她滿門女眷沒入教坊。

阿嫮只覺心上一片冰涼,緩緩地又閉上了眼。這哪裡是什麼噩夢,這是當年阿嫮親眼目睹,若不是趙騰到得快,只怕她已死在了李源劍下。那以後,阿嫮幾乎每日都是在這個場景中驚醒,一直到她再進了宮,才慢慢好些,只今日叫那灘血一嚇又勾了起來,快雪的那腔血,竟依舊是滾燙的。

乾元帝好容易看着玉娘張開眼,可像沒認出他一般又把眼睛閉上了,哪能不急,橫抱着玉娘站起身來,快步向着四蹄踏雪走去。玉娘終於醒過神來,開口道:“聖上,妾無事了。”她說得這句,便覺得身後那個胸膛似長出了一口氣般,只又將她抱緊了些:“你這孩子忒嚇人,好端端就這樣暈了,叫我怎麼放心留你一個。”

他待她的模樣,彷彿是懷中藏璧,珍而重之。玉娘慢慢地轉了頭,將臉埋在了乾元帝懷中,口中泛起了淡淡的血腥氣,卻是她將嘴脣咬破了。

乾元帝只覺得懷中的玉娘身子僵直,還微微地發抖,只以爲是嚇得厲害了,哪裡敢讓玉娘單獨一騎,抱着她踩着侍衛的背上了四蹄踏雪,一馬雙跨地往林外走去,一路還細細勸道:“回去就宣個御醫來。哪有當娘了還怕吃藥的,阿琰那樣聰明,仔細叫她知道了笑你。好孩子,乖了,聽話。”

玉娘不開口,只將臉埋得深了些,乾元帝哪知道玉娘千迴百轉的心思,看着她往自家懷裡藏,自是以爲玉娘害怕,將她抱得越發緊了。

身後的趙騰依舊站在原地出神,昌盛正要跟上,看着趙騰看着地上那攤血泊出神,血泊旁是那個叫乾元帝踢死的太監的屍身。只以爲趙騰叫乾元帝的震怒驚着了,信口提了句:“聖上將娘娘看得可重,一點子也差不得,娘娘這一暈,聖上着急,他可不就倒黴了,誰叫他往上湊,也是該。”說了翻身上馬跟了下去。

趙騰看着乾元帝與阿嫮離去的方向,四蹄踏雪上一對儷影瞧着竟是一雙兩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