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叫乾元帝握着手斂眉垂目立在他身邊,雖是一聲不出,可幾滴淚水落在乾元帝的手上,就將乾元帝的怒氣愈發的激得高了,指着景明道:“你小小年紀,心思就如此惡毒,若是再長些,如何了得!豈不是連朕都不在你眼中了!”
景明雖有些任性,到底年幼,看着乾元帝這般眉豎眼立的模樣,哪有不害怕的,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哽咽着道:“父皇你不喜歡我了,也不喜歡我娘了,您從前不是這樣的,都是她,都是她!”又想起第一回見着這個害得自家母妃常常流淚的昭賢妃時,她正在昭陽殿前罰跪,還是他在母妃面前求的情,高貴妃才放過了她,頓時後悔,拿眼瞪着玉娘:“早知道你是這樣壞心的人,我當時就不該理你,就該由着你跪去。”
這番言語不過是小孩子家家一時任性,本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只是乾元帝將一顆心全然偏到了玉娘身上,又正在惱怒的時候,聽着這樣的話,自是恨得切齒,只覺着這個兒子年紀小小,心腸卻是惡毒,都是高貴妃自家善妒,連兒子也教得心胸狹窄起來,就要連着高貴妃一塊兒發作,指着昌盛道:“去宣高氏過來。”
玉娘忙將乾元帝衣袖扯着,急道:“聖上,五皇子那兒還不知道如何呢,您這會子這樣急急地宣貴妃過來,可是要問什麼呢,知道的是三殿下不懂事兒,不知道的,還以爲貴妃和五殿下摔傷有涉,貴妃豈不冤枉。”
乾元帝叫玉娘這一說,便覺得玉娘寬厚善良,就肯做成她的好意,氣勢上也緩了緩,依舊沉着臉拿眼盯着景明,景明也沒想着自家說了這麼幾句,乾元帝就怒成那樣,彷彿連着自家母妃也要發作的模樣,到底是不足十歲的孩子,哪裡敢再出聲,只是痛哭。
景和跪在景明身邊,雙眼卻是盯在玉娘扯在乾元帝衣袖的素手上,落在乾元帝青色常服上的素手潔白得如雪捏玉雕一般,叫人忍不住想執在手上呵上一口氣,看看會不會就此化了。一雙手輕輕一扯,只說了幾句話,就輕易地叫乾元帝立時改了主意,紅顏禍水說得便是昭賢妃這樣的女子罷。
便是在這時,從景寧住的偏殿中傳來景寧撕心裂肺一般地哭叫,叫的卻是:“母后,母后。”
景寧這會子能喊母后,可見李皇后素日待着他是親近疼愛的,是以遇着疼痛痛苦纔會叫起李皇后來,這原是孩子的天性。玉娘立時瞥了眼乾元帝,卻見乾元帝鐵青的臉上似裂開了一條縫一般,心中一動,只怕乾元帝因此想起李媛的好處來,正要說話,忽然聽着景和道:“也不知御醫在坐什麼,兒臣想過去瞧一瞧。”
乾元帝聽說就將眼光挪在景和臉上,看了看,也就點了頭,景和起身時,就聽着昭賢妃道:“五皇子也要喚妾一聲母妃的,妾又忝蒙聖上垂愛掌管着宮務,妾也過去瞧一瞧罷。”乾元帝依舊握着玉孃的手不放:“我和你一塊去。”玉娘卻是對着依舊跪在地上的景明瞧了眼,輕聲道:“三皇子還小呢,您和他說幾句罷。五皇子那裡若是妾做不來主,妾再來尋您也是一樣的。”乾元帝略略遲疑了會,也就點了頭。
看着乾元帝這樣,景和就着眼角瞥了眼,看昭賢妃黛眉微顰,雪白的臉上帶了些憂色,倒是一副悲憫模樣,口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翹,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笑意,他眉目原就生得豔麗,這麼一笑愈發的瀲灩,只他低下了頭,沒人瞧着罷了。
玉娘便從寶座上下來,向着殿下走去,雖她大着景和沒幾歲,到底輩分攸關,一個是庶母,一個是庶子,自然是玉娘走在前頭,景和落後兩步隨行。
到得殿外景和便輕聲道:“昭母妃就不奇怪五弟如何摔了的嗎?”玉娘素知景和母子都不是好相與的,聽着景和說這些話一些兒也不奇怪,連步子也不曾停一下,只道:“如今要緊的是看看你五弟傷得如何了,旁的事,且放一放。”景和眉眼豔麗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來,垂目看着玉娘逶迤在地的裙襬,妃色的裙襬上繡着米粒般大的木樨花,拖在白石鋪成的宮道上,又是豔麗又是端雅:“母妃倒是放心。”玉娘腳下微微一頓,終究沒轉過頭來,緩聲道:“我一直以爲二皇子是個穩重可靠的。”
景和聽着這句,象是叫人在心上重擊了一拳一般,心跳也爲之一頓,又聽着昭賢妃續道:“我才放心叫你看顧些五皇子,原是我錯了,二皇子也終究是個孩子,難免有照顧不到的時候。”景聽着這句,緩緩吐出一口氣,慢慢道:“母妃說得是。”玉娘這纔回首看了景和一眼,又轉回了身。
這時已到了景寧的寢殿前,景寧便是不得乾元帝喜歡,也是正經皇子,除着八位乳母保姆之外,服侍的宮娥太監們總計也有十數位,因服侍的主子出事,說不得都在殿中等候,看着進來一位十七八歲的宮妃,身後跟着三皇子殿下,齊刷刷地跪下請罪。玉娘將這些人瞟過眼,也不出聲,徑直走進內殿,就看着兩個保姆模樣的婦人將個孩子按在牀上,又有個御醫將袖子高高挽起,拿着綁帶一層又一層地將他的腳腕纏起,已哭得聲音都啞了,正是皇五子景寧。
饒玉娘如今忍成了鐵石心腸,到底也是做了孃的人,看着比她的景琰大不了多少的景寧哭得頭髮都溼了,也禁不住起了惻隱之心,上前幾步,將手按在景寧臉上,柔聲道:“好孩子,一會子就好,你要不哭,一會子給你吃糖好不好?”景寧一面抽噎,一面張着淚眼看了看玉娘。也實在是玉娘長得好,雖不是傾國傾城的絕色,只勝在面目嬌柔婉轉,膚色又極白,看着便叫人生出憐惜之意,便是小小孩童看着她這樣,也覺得親近,哭泣之聲竟是慢慢停住了,倒叫那位御醫百忙中也看了玉娘眼。
待得御醫給景寧裹完傷,景寧已抓着玉孃的手不肯放,玉娘只得在牀上坐了,叫景寧靠在懷中,一面問太醫:“五皇子傷得如何?”一面拿着帕子給景寧擦臉。
來給景寧看傷的,是御醫署在傷骨科上最出色的文靖,年不上三十歲,正是少年得志,難免有些驕傲,也聽多了昭賢妃的傳言,只以爲昭賢妃以采女出身,不過三四年就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昭賢妃,定是個妖媚惑主的,對着這位寵妃未免沒有好感,今日猛然一見,卻似乎是個沉靜柔婉的,待着五皇子倒是副慈愛面容,便把輕視之心收了些,回道:“回娘娘,五殿下的傷原不要緊,只是年紀太小,骨頭又嫩,摔得不巧,腳踝錯了位,若是昨兒就看顧起來,也沒什麼大礙,偏耽誤着了。若是微臣沒看錯,五殿下摔了之後,看他的人還叫他走了的,自是雪上加霜。”
說來景寧也是可憐,他年紀幼小,摔得又不巧,腳踝上的嫩骨竟是裂了,當時看着沒什麼,還能跑幾步,保姆們看這景寧無人關愛,也奇偶輕忽了。不想今日早起一看,景寧的腳踝已腫得饅頭一般,偏他的保姆自知昨日沒去回昭賢妃已是犯錯,看着這樣哪裡出聲,忙打了井水來,將帕子在冰冷的井水裡浸了又敷在景寧腳上,巴望着景寧只不過扭着,敷一敷就好,到得後半日傷勢愈發得重起來,連帕子都敷不上去,這纔回了廣明殿的內侍總管張讓。實情說來,景寧會落在這個境地,乾元帝也有過錯,若不是他待着這個兒子太過輕視,服侍的人哪裡敢這樣。
玉娘又問道:“如今該怎麼治?日後可有沒有什麼妨礙?”文靖便將如何治,要留意些什麼都說了,最後道:“日後如何,微臣也不敢斷言。”這便是說,弄得不好景寧這腿是要落下殘疾的。玉娘聽到這裡,粉面上已沉得水一般,將跪在自己面前的八個婦人一一瞧過,臉上忽然一笑道:“我知道,五殿下沒了生母,聖上日理萬機又顧不到他,你們跟着他沒前程,心中不平也是有的,不如我回了聖上,叫你們另謀生路。”
玉娘說話從來都是輕言緩語,便是發怒也不見厲色,偏這幾句話,尤其那句“另謀生路”說得人背後生寒。一時間四個乳母四個乳母互相推諉起來,你說着她的不是,她又舉發了旁人,倒是將平日輕忽景寧的事都揭發了出來。
玉娘聽着這些話,黛眉越蹙越緊,正要發作,就看景和過來,彎腰道:“叫兒臣抱着五弟罷。”玉娘正好也抱不動了,正待要將景寧遞過去,無如在李皇后之後,玉娘是頭一個待着景寧如此和氣的年輕女子,又生得一副嬌軟相貌,景寧到底還不到三歲,自然起了依賴之情,看着待他平常的三哥要過來抱他,如何不害怕,將手拉着玉孃的衣襟,哭着叫起娘來了。景和臉上微微一紅,將玉娘看了眼,將手收了回去,強笑道:“想是兒臣不討孩子喜歡。”
且說乾元帝那裡看着玉娘出去,因他心心念念要立玉娘爲皇后,即以玉娘爲後,自然是景和景明們的嫡母,景明這般指着玉娘說話,在乾元帝看來就是個大不孝,便將景明又狠訓了場,道:“從前朕以爲你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便由着你母妃教導你,卻忘了,叫你成了這樣不忠不孝的東西,是朕的過失,朕要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