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顯榮走在從宣政殿到南司馬門的那條白色長石鋪成的長路上,頭頂月色昏暗,一旁小太監打着宮燈,小心地照在謝顯榮腳前。忽然聽着踏踏踏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謝顯榮不由擡了頭看去,恰見一隊神武營的軍士齊步走過去,月光照在他們身上的黑色鎖子甲上,倒是明晃晃地泛着光亮,昨夜便是這些人將未央宮翻了個兒,連着皇后的椒房殿也未能倖免。
謝顯榮忽然站了下來,是了,是了。若他是護國公,皇后受了這樣大的屈辱,他也不能善罷甘休。可搜宮的旨意的乾元帝下的,如今皇后已然在皇帝跟前不得好,若再將皇帝惹怒,皇后只會更舉步維艱。若他是護國公,動不着昭婕妤還動不着她哥哥嗎?謝顯榮便細想了自家自入仕以來倒是沒什麼錯處好叫人抓的,唯有不曾給生母請誥命。
若是他謝顯榮還只是個閒散翰林也就罷了,如今已在吏部任着實差,若是真追究起來,雖不至撤職問罪,也是個不大不小的把柄,且對宮中的昭婕妤也有不利,當兒子的不記得,她做女兒的,莫非也記不得母親養育之恩?大殷朝以孝治天下,這不孝的名頭出去,與他們兄妹的前程都有妨礙。想到這裡,謝顯榮也就明白了乾元帝今日那番話的意思,無非是提點着他好給生母請誥命了。
是以謝顯榮到家,先寫了爲馬氏請封的奏章,又安慰了馮氏一回道:“爲夫知道夫人辛苦,待得婕妤生育了皇子,聖上必定加恩,到時再給夫人請誥命,還請夫人忍耐一回。”馮氏與謝顯榮倒是一對兒志同道合的夫妻,看着謝顯榮這樣,知道別有內情,也不追問,只他出門前,拉了馮氏的手道:“今兒那高徐氏來,若是提着三妹妹的事,你只管應承她。”馮氏不知道謝顯榮怎麼忽然說起這個,一樣滿口答應。
謝顯榮上朝,果然有御史發難,參謝顯榮不恤生母,謝顯榮因預先有了防備,堪堪避過。自此深知乾元帝對自家三妹妹十分上心,從此便拿定了主意以玉娘馬首是瞻,一家子兄妹,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又說馮氏送了謝顯榮上朝,自家梳洗了,略用了些早飯,料理了家務,才歇下不久,門上的家丁就遞進了帖子,歸德將軍夫人徐氏來訪。
馮氏忙命開側門請,帶了丫鬟們親自等在二門上,片刻果然見着一三十六七歲的婦人梳得平雲髻,只插着光禿禿的赤金簪,耳上的翠玉墜子卻是晶瑩欲滴,不是凡品。論面目也尋常,只有一雙笑眼,添了幾分和氣,正是高鴻之妻徐氏。
徐氏也把馮氏打量了,見她二十來歲,一張鵝蛋臉面,柳眉杏眼,口角帶着些笑影,倒是個好脾氣的模樣,因此倒是走快幾步,到了馮氏跟前,先笑道:“謝太太,冒昧打擾了。”起手就去抓馮氏雙手。馮氏不閃不避任由徐氏抓着,也含笑道:“高夫人請。”
徐氏與馮氏兩個雖是頭一回見面,倒也沒如何客套,你請我請,客客氣氣地就到了內庭,又分賓主坐下,有丫鬟上茶。徐氏笑着誇了馮氏屋子佈置得雅緻,馮氏只說是謝顯榮主意,她不過蕭規曹隨罷了。
徐氏又笑道:“聽着謝太太有一雙兒女,怎麼不見。”馮氏聽說,就笑道:“大姐兒還小,也就罷了,小子頑皮,怕擾了高夫人。”徐氏只笑道:“只瞧謝太太就知道,最是溫文知禮的,姐兒哥兒自然也是好的。莫不是謝太太怕我是個軍戶出身,粗手笨腳的,傷着孩子嗎?”
馮氏見徐氏定要見,只得答應,跟在她身邊的雲霞聞言告罪出去,片刻之後,手上攙了個三四歲的男孩子走了進來,正是謝顯榮與馮氏的長子謝驥。謝驥生得像謝顯榮多些,都是一張方面,雙眼有神,膚色倒是隨了馮氏,也是個白皮,又恰在幼年,梳着兩個小鬏就,紮了紅繩兒,倒也虎頭虎腦的可愛。進到房中,先給馮氏問好,又依馮氏招呼過來給徐氏請安。
徐氏就笑道:“倒像是年畫上的娃娃。”便招手叫了謝驥過去。謝驥拿眼看了馮氏一眼,見馮氏點頭,這才走到徐氏身邊。徐氏將謝驥攏在懷裡,滿臉堆笑地問了謝驥平日玩的什麼,愛吃什麼,可認字不認,謝驥倒也不怕生,一一回了,雖因年紀極小,偶爾口齒有些不靈便,倒也算回答得清楚明白。
徐氏臉上堆歡地同馮氏道:“我的小孫子要是日後有這樣乖巧,我也心滿意足了。”就朝隨着她過來的丫鬟湘竹一伸手。湘竹忙將手上的一隻包袱打開,裡頭是隻錦盒,打開一隻足金的項圈兒,下頭墜着成人掌心大的羊脂玉如意鎖,就要給謝驥帶上。馮氏欠身道:“太貴重了。”徐氏還笑說簡薄:“謝太太這是與我計較生分嗎?”馮氏尤要推辭,徐氏便嘆息道:“我知道,謝太太還是以爲是我們家姑奶奶要害你們婕妤呢。”
馮氏早知道徐氏來意,也預想過徐氏回如何開口,卻不想徐氏竟會以這個爲引子直截了當地就開了口,又想着謝顯榮曾與她說,高貴妃出身也極尋常,她長兄高鴻在高貴妃入宮前不過是個低級軍官,自然娶的妻子也是差不多的人家,是以如今雖身居高位,偶爾還是有些市井手段,使將出來自是叫人猝不及防。是以倒是一愣,片刻才嘆息道:“高夫人這話說得重了。”
徐氏便將個項圈兒在謝驥脖子上一套,自己從袖子裡抽出帕子來,捂着臉便哭道:“這事我在外頭也不敢說,只是請謝太太想一想,我家姑奶奶也是做了孃的人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何狠得下心來害別人家孩子,我只不敢信。”嗚嗚咽咽哭幾聲,又從帕子一角偷窺馮氏,見馮氏把眉頭蹙着,就又哭道,“謝太太,我家老爺同你們老爺素來也說得來,常在一塊兒吃酒的,謝太太不信我們家姑奶奶的應該的,可謝太太也該信着謝老爺。謝老爺又不是個糊塗的,難道好和歹都分不來嗎?”
謝驥這裡叫徐氏猝不及防地一哭嚇着了,楞了一愣,頓時也哭鬧起來,馮氏忙叫雲霞將謝驥帶下去交給他奶孃,彷彿怪着徐氏嚇到了謝驥一般:“高夫人何必如此。”
徐氏只是把帕子捂着臉:“我們家姑奶奶受些委屈也不值什麼。只真兇還在,謝太太就不怕昭婕妤再受委屈嗎?”又偷偷瞧了馮氏一眼 ,見她遲疑地坐了下來,便知自己這話說着了,這才放下了帕子,含淚道:“謝太太,我這回上門,正是同謝太太分說分說。謝太太請想,昭婕妤與我們家貴妃有什麼妨礙呢?說句得罪謝太太的話,婕妤看着有寵,可肚子裡這胎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呢,便是個皇子,從來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我們貴妃可是有皇長子的。”
馮氏聽了,也就嘆息道:“不瞞高夫人,你這一說,我竟也不知道對不對了。”徐氏見馮氏入港了,暗中鬆了口氣,又嘆息道:“我這回來也不是向謝太太鳴冤的,謝太太又能替我做什麼主呢?不過是叫昭婕妤有個防備也就是了。”馮氏嘆息着答應了。徐氏又坐了回,也就起身告辭,馮氏一樣送至二門前,看着徐氏出去,這才折回來。
到得晚間謝顯榮回家,馮氏就將徐氏怎麼說,她怎麼答的都學與了謝顯榮知道。謝顯榮聽了,向着馮氏一笑道:“辛苦夫人。下回進宮若是見着昭陽殿的人,夫人不妨客氣些。”馮氏便道:“妾不大明白,還請老爺明示,也免得誤了婕妤同老爺的事。”謝顯榮就將馮氏鼻子一捏,笑道:“你下回進宮便請婕妤示下,也免得我們這裡自作主張,反倒壞了婕妤的事兒。”
馮氏不知如何謝顯榮這麼快就拿定了主意,卻也不問,只說了聲知道了就罷了。又過了幾日,馮氏依例進宮,從西司馬門而入,因不需朝見皇后,就從清涼殿後穿過,無意間一擡頭,就見清涼殿後的石臺上站着個人,散着灰白的頭髮,身上一件直統統的袍子,因離得遠,也瞧不清面目,只覺得那人兩道目光如同釘子一般。馮氏也不是個膽小的,卻叫那兩道眼光瞧得心底一寒,腳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隨着她走的那個小太監見馮氏這樣,知道馮氏害怕,他也是知道乾元帝寵昭婕妤的,故此對昭婕妤的孃家嫂子也十分客氣:“謝太太莫怕,那是萬貴太妃,在清涼殿爲先帝祈福呢,從不出來的。”
萬貴妃事蹟馮氏也聽過,永興帝后期的無冕之後,她所出的齊王當年險些奪了當今聖上乾元帝的太子位。自永興帝駕崩後,乾元帝便封了萬貴妃爲貴太妃,卻以爲永興帝祈福爲名將萬貴太妃拘在清涼殿中至今。見着萬貴太妃,馮氏便想着玉娘了。若是他日非玉娘所出的皇子登上大位,以乾元帝如今對玉孃的偏愛,只怕玉娘連萬貴太妃的下場也撈不着。
馮氏正覺玉娘前程看似大好,實則驚心之際已到了合歡殿。那合歡殿的掌事女官珊瑚見着馮氏,連忙下階迎她,又道:“謝太太來的正好,快去勸勸婕妤罷,她是什麼身子,如何好動怒呢。”珊瑚從來是個穩重的,馮氏頭一回見着她這樣失措,忙問緣由,珊瑚引着馮氏進殿,就把緣由同馮氏說了。
這回惹得玉娘大怒的,卻是秀雲。那秀雲想是在玉娘身邊久了,得了玉娘青眼,就有些輕狂起來,前些日子打爛了玉娘一隻雙耳連環四足白玉鼎。若是當時就自己認了也就罷了,秀雲竟是自作主張扔了,今兒玉娘忽然想着了,要翻出來,卻是找不着了,查問下去,便落到了秀雲身上,秀雲竟還推搪,這才惹得玉娘發怒,偏合歡殿的內侍監金盛又有事不在。
珊瑚說完情由又同馮氏道:“論理秀雲犯了錯,婕妤要打要罰都使得。只婕妤如今什麼身子?好容易才穩住的胎,等閒動不得氣的。只求謝太太去求個情兒,不敢叫婕妤繞過秀雲,只請婕妤息怒便好。”說了眼圈兒一紅道,“若是婕妤有閃失,奴婢等都活不成的。求謝太太憐憫。”
馮氏聽着珊瑚這話,心中微微一動,擡眼往殿內瞧去,見玉娘坐在殿中,臉上帶着些紅暈,長眉微豎,鳳眼帶怒,正道:“我知道你看我素日不言不語,當我是個蠢的,竟把這話來堵我!天底下奴才爲着主子捨命的盡有,你爲我墊了下就成了功勞,我就問不得你話了嗎?!”
這話就說得嚴厲了,馮氏連忙上前幾步,先給玉娘行過一禮,又站起身來賠笑道:“婕妤便是有氣,也請緩緩地說,莫要驚了腹中小皇子,一會子聖上知道了,也煩惱。”又轉頭向秀雲道:“秀雲姑娘,我知道你素日是個明白人,如何今日惹得婕妤這樣動怒?豈不是將你平日的好處都勾倒了嗎?”
玉娘聽着馮氏的說話,臉上依舊帶些怒氣,只把臉扭轉了不說話。秀雲便哭道:“奴婢在婕妤跟前當差,沒有苦勞也有辛勞。奴婢前回將身子墊在婕妤身下,將腰扭了,所以搬那鼎時使不上力,不是故意摔了的。奴婢知道婕妤喜歡,怕婕妤心疼纔不敢說的。婕妤即怪,奴婢下回再不敢了。”玉娘聽說,直氣個仰倒,將臉轉向馮氏道:“你聽聽,多委屈!我倒成了個無情的了。”說了眼中垂下淚來。
說來乾元帝真是將玉娘當做心頭血一般,看着玉娘臉上不喜歡,連着他都要收了脾氣,何況他人,是以合歡殿上下有些體面,能近前伺候的,都涌過來勸慰,又有將秀雲叱罵的,亂騰騰鬧了一會子,玉娘才勉強收了淚。
馮氏看着玉娘不哭了,一面叫人打水來與玉娘淨面梳妝,一面同玉娘講:“婕妤不該與她費這些話,她即是掖庭送了來的,犯了這樣的錯兒,就該送回掖庭去,請掖庭令好生調理了,再教她學學規矩也就是了。婕妤自己千萬保重玉體纔好。”
玉娘聽說,顰了柳眉道:“到底她前些日子也算救過我母子一回,驀然將她送回去,怕人說我無情呢。”馮氏便含笑道:“妾以爲,等秀雲姑娘學好了規矩,再回來也是一樣的。”說了又看了珊瑚一眼。珊瑚如今只求這事兒揭過去,忙道:“謝太太說得也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