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之上。
一葉孤舟獨行。
水流湍急,孤舟卻行的不疾不徐,平穩到了極點。
又是夜了,這個夜晚有細雨飄落。
又是江湖夜雨的時刻。
船艙裡在煮着一壺酒,古月安聽着細雨打在船篷上的聲音,想起的卻是十多年前的往事。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可能是真的未老先衰了吧,因爲不知道是誰說過的,一個人如果總是回憶過去,那麼這個人就是老了。
古月安不經意地捻起鬢邊的白髮,卻又覺得自己好像不知老之將至。
這十多年來,好像是發生了很多事,又好像是,也就那樣了。
他想起當初彭城外的大江上的廝殺,夜雨急,秋風寒,一人一刀,戰遍八方,彷彿就在昨日。
他又想起長安城的雨夜,雨中廝殺,彷彿永遠看不見太陽的刀手人生。
那時,就是孤獨與寂寞爲伴吧。
這種孤獨與寂寞,已經很久沒有圍繞在古月安的左右了。
今夜,卻又莫名地纏繞上了他的心頭。
可能是,今夜,又是恰如其分的,似曾相識吧。
古月安伸出手探了探酒壺,酒已經溫了,他拿起酒壺,倒了兩杯,一杯自己喝,一杯遞給了一旁盤腿而坐的傅魔刀。
沒錯,他這一次,帶的俠客,正是傅魔刀。
彷彿一切倒回過去,在這江湖夜雨的夜晚,他又一次做回了當年的那個古月安,古小安。
今晚,他一人一刀,一葉舟一壺酒,獨闖長安。
“傅師,請。”他將酒端給了傅魔刀。
傅魔刀點了點頭,和他共飲了此杯。
酒喝下,船艙外,刀聲已起。
說是刀聲,卻其實是喊殺之聲,有人在船艙外叫道:“古小安,出來受死!”
古小安。
聽到這個名字,古月安笑了起來,多麼熟悉又陌生的稱呼啊。
雖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但單憑這個稱呼,足以浮一大白。
“我先去。”古月安舉起酒杯,傅魔刀已經起身。
古月安點了點頭。
等到他一杯酒下肚了,傅魔刀已經批雨而回。
“該你了。”傅魔刀坐下。
古月安給他倒了一杯酒,提刀走了出去。
渭水之上,黑夜茫茫。
在黑夜之中,此刻卻是立着茫茫一片的黑影。
這些黑影,明明腳下沒有船,功力也不見得高,卻偏偏漂浮在水面上,攔着古月安的這一葉孤舟前行的方向,彷彿是一羣鬼。
他們也的確是一羣鬼。
因爲他們每個人,古月安都認得,晦明,秦恕,拓拔冷山,風煌,還有很多很多的人。
這些人,都是曾經死在古月安刀下的人,現在他們都變成了鬼,回來找古月安報仇了。
古月安想起這一次襲擊了長安城的那個爲首的吸血妖的首領,綽號就叫做鬼王,這大概就是那個鬼王的手段吧,把和死在古月安刀下的人,都變做了鬼,呼喚來,再一次,和他爲難。
但古月安此時,卻一點都不覺得爲難,他反而覺得,有一種舊友重逢般的喜悅之情。
因爲,敵人,也是朋友吧。
能和朋友重逢,當然是一種喜悅了。
所以,古月安出刀了,儘管,這些鬼,他可能根本都不需要出船艙就可以一路平推過去。
可是今夜,他就是,莫名的想要揮刀。
也許,就是,他有點想念當年那個,古小安了吧。
一刀揮出,古月安完全不停留,回到了船艙裡,飲下了一杯酒,說:“傅師,到你了。”
傅魔刀也不多言語,提刀便出了船艙。
等到古月安又喝下一杯酒,傅魔刀便提刀回來了,說:“該你。”
他們就這樣,一人一杯酒,不停地進出着船艙。
直到古月安買的酒全部都喝完了,渭河上的鬼,也差不多殺光了。
但是天色還沒有亮起來,因爲目的地還沒有到達。
鬼,也沒有殺完。
酒還剩下最後一壺,在火上溫着,古月安和傅魔刀,纔剛剛殺熱了手。
“傅師,要不要來賭一賭?”古月安忽然笑着說。
“賭什麼?”傅魔刀難得的,對於這種話題有興趣。
又可能是這樣的夜晚,讓人迷醉。
人的一生裡,有多少時光,可以縱情飲酒,又能縱情殺人?
人活在世上,總是想做的事情太多,能做的事情卻又太少了。
這些年來,古月安越來越不開心,他一直都不太明白。
今夜,他有些明白了,那就是,他要顧慮的事情已經越來越多,再回不到,那個叫古小安的時候了。
從前想着名震天下,可等到真的名震天下了,又怎麼樣呢?
天下無雙,何足掛齒。
從前古月安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他覺得這句話未免太矯情了一些,拼盡了一切,走到了最高的地方,又怎麼可能覺得何足掛齒,那豈不是對自己這一路拼命的侮辱?
但,真的會累吧。
“誰殺了最後一個鬼,誰就有資格喝下這壺酒。”古月安看着傅魔刀。
傅魔刀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好。”
就單純的爲了一壺酒,而去努力揮刀,是這麼快活的人生啊。
“這壺酒我喝定了!”古月安驟然發力,朝着船艙外直刺而去。
因爲他已經感覺到了最後一個鬼了。
傅魔刀不言,但是他的速度卻根本比古月安慢不了多少,他們你追我趕,就好像不是要去殺最後一個感覺起來,實力強勁的惡鬼,而就是單純的,前面有一壺酒,就看誰跑得更快一點了。
但其實,也就是這樣了。
殺的鬼究竟是誰,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喝酒。
因爲這本就是一個縱情的夜晚了。
雖然古月安也認得這個鬼,那是曾經在長安郊外,那個雨夜裡,古月安和顧長安,還有謝雨留拼盡了全力,才殺死的宗師高手,楊閻羅。
那一夜,他們殺的很辛苦才殺死他。
今夜,卻不過是一刀而斬的鬼。
最終,古月安比傅魔刀快了那麼一點點,他一刀斬死了這個鬼,回船艙取了那壺酒,迎着雨點灌下了那壺酒,他胸中一團濁氣噴涌,正要喊出當年江上那句捨我其誰的還有誰,卻是終究一個字也沒有喊出來。
因爲河岸快到了,長安城在望。
天色將明,雨也快停了。
這個夜晚,終究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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