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狹小。
司馬尚統帥先登營,佔據地利優勢,以山石、樹木堵路。
“趁着燕軍尚且沒有追來,大家先好好休息吧。”
看着疲憊不堪的衆人,司馬尚吩咐道。
半個多月以來,顧邑守軍本就透支着自身精力,非常艱苦才堪堪守住城池。
撤退途中,由於燕軍不間斷的追殺,趙軍都沒有休息過,早就疲憊不堪。
這樣的隊伍,戰鬥力堪憂。
“呼呼呼!”
小胖子齊軒聽到命令,當即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絲毫沒有了往日的貴族形象。
“累死了!”
齊軒嘟囔着,曾經圓滾滾的臉龐,此時也消瘦了些許。
“小軒啊,你爲什麼堅持要來斷後?”
瘸腿的老卒任庸,坐在齊軒身旁,輕輕撫摸着手中的長矛。
齊軒歪着腦袋,反問道:“庸叔,你又爲何留下?”
按理來講,任庸不過一介黔首,齊軒卻是貴族子弟,二人身份相差太遠,根本不可能以叔侄相稱。
然而,他們當初在一個徵兵點相遇,又被安排在相同的隊伍。
齊軒這個曾經的紈絝,由於初次上戰場,沒有絲毫經驗,數次險死生還。
若非任庸屢次捨命相救,恐怕齊軒早就被燕軍所殺。
戰場上的袍澤友誼,勝過了二人俗世身份,故此齊軒直接稱呼老人爲庸叔。
老人擦撫摸長矛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
過了半晌,他才緩緩說道:“家中只剩下我一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況且我年齡大了,就算此戰僥倖不死,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與其苟延殘喘,倒不如多殺幾個燕軍,儘可能讓你們年輕人活下去。”
老人的聲音很輕,也很平淡,不似趙嘉那般慷慨激昂,也不似趙嘉那般能夠鼓動人心。
可是聽在小胖子齊軒耳中,他卻感覺鼻子有些發酸。
老人戎馬一生,上任趙王在位的時候,就屢次被徵召入伍,南征北戰。
後來因功受賞,娶了妻子、生了兩個兒子,本應過着幸福、美滿的日子。
可惜的是。
長平之戰,老人兩個兒子入伍,大兒子戰死沙場,小兒子被俘以後遭到坑殺。
兩個兒子的陣亡,讓老人幾乎崩潰。
好在強烈的仇恨,支撐着老人堅持了下去,並且活到了現在。
後來秦軍圍困邯鄲,老人與他的妻子還有兩個兒媳,都登城禦敵。
結果老人妻子被亂箭射死,老人大兒媳受傷,因爲治療不及時,感染而死。
就連老人自己,大腿也被箭矢射中,從此留下了殘疾。
及至後來,老人小兒媳改嫁,家中只剩下老人,孤苦伶仃的守着院子。
這位身經百戰而不死的老卒,從此畏懼黑暗、畏懼孤獨,數年來飽受煎熬。
是以,此次燕軍攻趙,老人雖然可以免受兵役,仍然毫不猶豫主動請戰。
或許在老人看來,縱然死在戰場上,也好過獨自一人,守着空蕩蕩的屋子更好。
“庸叔,此戰我們都要活下來。”
“我們不僅要活下來,還要將燕國賊人全部趕出趙國。”
“以後,你就不用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屋子了,隨我回到家中,免受孤獨之苦。”
“此戰過後,我就娶妻生子,到時候還要庸叔幫我帶孩子呢。”
齊軒起身,抓住老人的手臂,鄭重說道。
他出身貴族,曾經更是紈絝子弟,自然非常怕死。
此次之所以堅持留下來斷後,也是因爲老人的緣故,他不想老人戰死沙場。
老人聞言,渾濁佈滿血絲的眼中,頓時露出了驚人光彩。
有誰真的想死?
老人只是厭倦了孤獨,想要拖着殘身爲趙國出分力,這才抱着必死之心入伍。
若以後真能擺脫孤獨,真能抱着小孩在庭院內玩樂,他願意永遠活下去。
“那,就這麼說定了。”
“戰事結束以後,你多納幾個小妾,生一大堆孩子,我幫你帶。”
齊軒咧開了嘴巴,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而後重重點頭。
“其實我看庸叔身體也十分健朗,到時候也給你納一房小妾,說不定還能生個大胖小子。”
聽着齊軒調侃的話語,老人頓時一個巴掌扇了過去,打在了對方腦袋上,而後笑罵道:“我都這把年齡了,還怎麼生兒子。”
齊軒將臉湊過來,賤兮兮的說道:“就算不能生兒子,等冬天天冷的時候,也可以幫庸叔暖暖被窩啊。”
任庸聞言,卻是露出心動之色。
如今趙國女多男少,官府也鼓勵男子多納小妾多生子。
別看任庸已經五十二歲,真要再娶個小妾,說不定真有希望生個兒子。
“踏踏踏!”
就在老人憧憬的時候,大地開始輕輕震動起來,馬蹄聲也隱約從遠處傳來。
“燕軍來了。”
“備戰,備戰!”
司馬尚猛然從地上爬起來,揮舞着手中長矛,對着士卒們大聲吶喊。
聽到司馬尚的吶喊,老人以及齊軒,不敢有絲毫怠慢,紛紛爬了起來。
“長槍兵守住正面,弓箭兵自由點射。”
“其餘人馬,登上兩旁山地,準備死戰!”
趙軍是從官道上逃跑,官道大多十分寬廣,沿途地形也頗爲平坦。
這種地形,本不容易阻攔追兵。
司馬尚也是挑選再三,才找到這麼一個位置,能夠有效剋制燕軍鐵騎。
此地中間道路並不十分寬廣,經過亂石、木頭堆積以後,道路更是被攔腰截斷,使得燕軍鐵騎不能隨意衝鋒。
只不過,兩旁類似土包的小山,根本沒有辦法完全封鎖住燕軍的進攻。
可以預料,慘烈的廝殺即將展開。
“殺啊!”
戰爭爆發的非常迅速,燕將也是預料到,趙嘉所率的顧邑潰兵已經抵達滹沱河畔。
只要燕軍此時追至,讓鐵騎橫衝直撞,定能大破趙軍。
至於趙嘉有可能派人斷後,也早在燕將預料之中。
燕將知道事情的重要性,故此哪怕明知這個地形作戰,對騎兵非常不利,仍舊毫不猶豫下令發起了進攻。
當然,此時的燕軍鐵騎,全都棄馬當做步卒來用。
饒是如此,這些年輕精壯、又養精蓄銳的燕國士卒,對於大多爲老弱,且早就疲憊不堪的趙國士卒而言,仍舊是極其強悍的對手。
戰爭爆發的迅速而猛烈,雙方剛剛接觸,就已經血肉橫飛。
“噗噗噗!”
任庸、齊軒二人肩並肩,站在亂石、木頭後面,看到有燕軍翻越障礙物衝來,就毫不猶豫的刺出了手中長矛。
相比起纔開始的青澀與膽怯,如今的小胖子齊軒,出手精準而狠辣。
他已經見慣了生死,知道想要在戰場上活下去,就只有想盡辦法殺死敵人。
戰場上的任何遲疑和膽怯,都會害人害己。
長矛入肉,鮮血迸濺。
“啊啊啊!”
不得不說。
這些燕國鐵騎哪怕棄馬作戰,仍舊兇悍無比,遠非尋常士卒所能比擬。
哪怕齊軒手中長矛,已經刺入了對方身體,那位燕國士卒仍舊沒有退縮,反而揮舞着手中長矛,朝着齊軒腦袋刺來。
齊軒見狀,急忙棄矛,而後急忙側身躲過對方長矛,順手撿起一塊石頭,朝着對方頭上砸去。
“咚!”
腦袋被石頭砸中,那個燕國士卒頓時感覺腦袋有些發昏,再加上身體被長矛洞穿,握住長矛的手都有些顫抖。
齊軒反手奪過對方手中長矛,尚且來不及調轉矛頭作戰,就看到又有燕國士卒,揮舞着長矛向自己刺來。
“噗嗤!”
千鈞一髮之際,老人手中長矛宛若蛟龍出海,直接洞穿那人喉嚨。
“噗嗤!”
長矛拔出,鮮血噴濺而出,將二人衣服都染成了紅色。
“殺敵的時候,儘量刺向對方要害,免得遭受反撲!”
老人目光宛若鷹隼,無比銳利,在作戰的時候,仍舊沒有忘記教導齊軒、
齊軒並不答話,而是迅速調轉矛頭,繼續投入廝殺中。
戰況無比激烈。
這支燕國精銳,此時縱然沒有騎馬,仍舊兇悍異常。
趙國軍隊,纔開始仗着地勢,還能堪堪擋住燕軍進攻,可是隨着燕軍悍不畏死的撲殺,趙國軍隊漸漸開始落入下風。
“啊!”
齊軒身邊不遠處,某位六十多歲的老卒身體被洞穿,痛苦的嘶吼着。
老卒雖然年邁,卻是百戰之兵,在明知必死的情況下,索性不顧對方插在自己身上的長矛,奮力上前將敵人抱住。
“殺!”
看着那位熟悉的老人即將死去,齊軒感覺心中熱血翻涌,奮起餘力一矛將那位被抱住的燕軍刺死。
“啾!”
可就在此時,箭矢從遠處呼嘯而至,居然不分敵我傾瀉而下。
齊軒亡魂大冒,想要躲閃卻已經來不及了。
“小心!”
任庸急忙丟下自己的對手,瘋狂朝着齊軒撲來,用身體將其護住。
“噗噗噗!”
箭矢傾瀉而下,老人身中數箭,鮮血潺潺流出,浸透了齊軒的衣服。
齊軒拼命擡頭,看着老人臉上痛苦的神色,眼淚再也忍受不住,嘩啦啦流了下來。
“活下去!”
老人雖氣若游絲,仍舊鼓勵着齊軒活下去,而後身體徹底失去了生機。
“啊啊啊!”
“啊啊啊!”
齊軒大吼,撕心裂肺的吶喊,卻怎麼也不能改變老人被射死的事實。
這,就是趙國老卒。
他們雖然年邁,卻願意用身體,爲年輕人擋住箭矢,爲他們爭取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