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嘉聽得李斯一番話,遂怦然心動,想要省下糧草以待來年開春伐秦。
然此等大事,不可太過草率,嘉遂急召范增返回申岐之地。
不數日,范增風塵僕僕而來。
“增,拜見君上!”
再次看到趙嘉,范增居然有了些許陌生感。
如今的趙嘉,無論外貌還是氣質,都有了不小的改變,特別是鬍鬚留長以後,與以往形象有着極大區別。
“旬月不見先生,嘉思念之極啊!”
趙嘉上前,緊緊握住范增雙手,臉上滿是欣喜之色。
他並沒有因爲范增長時間不在身旁,就對其產生了生疏感,此番再度見到范增,反而有種久旱逢甘霖的愉悅。
感受着趙嘉雙手傳來的溫度,以及對方那掩飾不住的喜悅之情,范增心中僅有的些許生疏,當即消弭於無形。
說實話,長時間不在趙嘉身旁,范增也有些擔心,自己會逐漸被君上邊緣化。
事實證明,趙嘉對范增的信任從未有過消減,反而是范增自己有些杞人憂天了。
李斯立於旁側,看到兩人君臣相宜的模樣,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只是眼睛深處,卻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陰霾。
李斯並非不能容人,卻只能容忍那些才能不如自己,對自己地位沒有威脅之人。
與之相反,若是有人才能與其不相上下,甚至略有勝出,或許就會不折手段將其除去。
歷史上,韓非就是最好的例子。
范增、李斯二人幾乎同時投於趙嘉麾下,二人都有匡扶社稷之才,多年來相互配合,都爲申岐之地立下了汗馬功勞。
只不過,由於范增在大局以及謀略上的勝出,讓李斯感受到了極大威脅。
好在李斯知道,如今趙嘉正值用人之際,此時太過排擠范增,對於趙嘉的霸業並非一件好事。
李斯與趙嘉一榮俱榮,自然不會做出如此不智之事。
於是乎,李斯就向趙嘉建議,將范增遠派在了趙王身邊,這樣既能讓范增發揮所長,又能令其離開權力中心,不與趙嘉日日相見。
李斯相信以自己的才能,與趙嘉朝夕相處以後,在其心中地位必然會慢慢超越范增,最終達到無可動搖的地步。
他卻沒有想到,范增離開趙嘉以後屢立奇功,不僅改善了趙偃、趙嘉父子二人關係,甚至還獻上了滅燕之策。
哪怕最終未能滅掉燕國,卻也讓趙國版圖極大得到了擴張,可謂是功勳卓著。
與之相反,李斯雖每時每刻都在趙嘉身旁,亦助其處理了申岐之地大大小小無數政務,功勞卻都潤物細無聲,完全不似范增那般顯赫。
兩者相較,李斯自然感受到了濃烈的危機感。
此番看到趙嘉對待范增如此熱切,心中陰霾也超過了往昔,好在李斯喜怒不形於色,哪怕並不怎麼高興,臉上仍舊帶着燦爛的笑容。
卻說君臣寒暄過後,趙嘉當即引着李斯、范增進入了屋內。
趙嘉沒有過多廢話,直截了當的說道:“今歲秦國爆發饑荒,亡者無數,以致瘟疫肆虐,屍骨盈野。”
“李師以爲,當趁此良機整頓糧草、軍備,待來年開春之際,以舉國之力攻之。”
“彼時,秦絕不能擋趙之鋒芒,趙有望稱霸天下矣。”
“今召先生回中陽,正是爲了此事,不知先生有何看法?”
范增聽完趙嘉的敘述,擡頭看了看臉上始終帶着笑容的李斯,不由眉頭微皺。
隨後,他對着趙嘉作揖道:“據臣所知,自燕以舉國之力攻趙以來,趙國幾乎連年征戰,府庫錢糧入不敷出,百姓早已疲憊厭倦。”
“趙雖每戰皆勝,廣地無數,然新得之地百姓尚未誠心依附。”
“更兼今歲乾旱、蝗災並行,縱君上滅蝗及時,百姓收成仍舊十分微弱,果腹尚且不足,更無多餘錢糧交付官府。”
“今卒已疲憊、民已貧乏、又缺錢糧,如何起兵攻秦?”
李斯聞言,臉上笑容逐漸收斂,沉聲道:“想必先生居於邯鄲多時,不知這些年君上以釀酒爲由,從各國商人那裡購買了多少糧食。”
“如今中陽官府秘密糧倉之內,糧草早已堆積如山,起兵攻秦,不在話下。”
李斯言下之意,就是說范增遠離權力中心,不知曉行情就不要胡亂發表言論。
范增卻不退讓,反問道:“中陽所存糧草,能否令趙國數百萬人衣食無憂,安然撐到明歲收穫糧食?”
李斯拂袖道:“官府豈是善堂?百姓糧食不夠大可節衣省食!君上滅蝗在先,上奏免除災區百姓賦稅在後,趙國百姓無不感恩戴德。”
“君上所做已然足夠,縱有些許好吃懶做之人撐不過這個冬天,然比起攻秦大業,這點死傷又算得了什麼?”
“慈不掌兵,先生熟讀兵書,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范增笑道:“慈不掌兵,乃爲將之道;君上所需,卻是爲君之道。”
“將,可爲勝利不折手段,縱犧牲部分無辜士卒生命,只要能夠取得勝利,都在所不惜。”
“然爲君者,施恩於民固可得百姓頌揚,以恩義挾持民意,以必大失民心。”
“吾常聞君上言:百姓如水,君王如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不顧趙地士卒之疲倦,不顧趙國百姓之死活,而冒然興兵伐秦者,縱得一時之利,亦必失天下之心。”
“且吾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秦歷經數代明君,底蘊之深厚,無可比擬,縱這些年屢逢敗績,又得乾旱、蝗災、瘟疫肆虐,亦非好相與之輩。”
“趙以舉國之力伐秦,勝負未可知也,勝亦不得全功,敗必萬劫不復,予以爲不可貿然興兵也!”
范增的一番話,可謂是振聾發聵,然而李斯聽完,卻是仰天大笑三聲。
趙嘉問道:“敢問先生爲何發笑?”
李斯反問道:“君上可知,昔年商君三見秦孝公之事?”
趙嘉曰:“願聞其詳。”
李斯笑道:“昔年秦孝公下求賢詔,商君應召入秦,初見秦孝公,大講三皇五帝,上古君主之帝道,秦公怒而去,不屑帝道也。”
“商君二見秦公,大講仁義王道,秦公昏昏欲睡,志不在王道也。”
“商君三見秦公,獻上治秦九策,明令法令,獎勵耕戰,以霸道治民,以霸道奪天下,終成霸業,威壓關東六國。”
“今乃大爭之世,范增先生不以霸道取天下,反而婦人之仁,錯失滅秦良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