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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爾瓦爾卡街一座未竣工的樓房裡,傳出醉漢的叫喊和歌聲。它的下層開了一家酒店。在一間骯髒的小房間裡,十來個工人正圍坐在一張桌旁的長凳上,他們都醉醺醺的,頭上冒汗,眼睛渾濁,使勁張大嘴巴打哈欠,還在唱着一支歌。他們各顧各地費頸而又賣力地唱着,顯然不是因爲他們想唱,而純粹是爲了證明他們喝醉了,在玩樂罷了,喝,喝下去。其中有一個高個兒的淺黃色頭髮的小夥子,身穿純藍色外衣,高踞於衆人之上。他有一張長着秀氣而筆直的鼻樑的臉,如果他的不停翻動的嘴脣不那麼薄不閉得那麼緊,眼睛不渾濁、陰沉、呆滯,那末,他那張臉定是很美的。他高踞於唱歌者之上,顯然他是在想着什麼,他把那隻袖子捲到胳膊肘的白手,在那些人頭上莊嚴地僵硬地揮動,並且不自然地使勁伸直骯髒的手指。他的外衣的袖口不停地滑下,他就費力地用左手再把它捲上去,彷彿這段白皙、青筋暴露、揮動着的手臂一定得裸露着,此中含有其深意。他唱着唱着,過道里和臺階上傳來了毆鬥的喊聲和碰撞的聲音。高個小夥子把手揮了一下。

“停下!”他發號施令地喊道,“打起來了,弟兄們!”他仍然不停地卷着袖子往臺階走去。

這些工人跟着他。他們今天早晨由高個小夥子承頭,從工廠帶了幾張皮子給酒店老闆,才換來酒喝的。附近幾家鐵匠鋪的鐵匠聽到酒店鬧哄哄,以爲酒店被打劫,便也想拼命往裡衝。臺階上發生了鬥毆。

老闆在門洞裡與一個鐵匠扭打在一起,在工人出來的時候,鐵匠掙脫老闆,仆倒在馬路上。另一個鐵匠衝向門口,用胸膛頂着老闆。

捲起袖子的小夥子一上來就照這個往門裡衝的鐵匠臉上一拳,並且狂叫:

“弟兄們!我們的人捱打了!”

這時,剛纔倒下的鐵匠從地上爬起來,把被打傷的臉抓出血來,哭着喊叫:

“救命啊!打死人了!……有人被打死了!弟兄們!

……”

“哎呀,朝死裡打了,打死人了!”隔壁大門裡出來一位農婦尖聲地說。一羣人圍住了血淋淋的鐵匠。

“你搶人搶得不夠,搶到別人剩下的身上穿的襯衫來了,”誰的聲音,朝問酒店老闆說,“怎麼,你打死人了?強盜!”

站在臺階上的高個兒小夥子瞪着渾濁的眼睛看看老闆,又看看這幾個鐵匠,好像在考慮現在該同誰打架。

“兇手!”他突然朝老闆喊叫,“把他捆起來。弟兄們!”

“幹嗎,只捆我一個!”老闆喊叫,推開朝他撲來的人,並摘下帽子扔到地上。這一舉動似乎含有某種神秘的威嚇作用,包圍老闆的工人遲疑地站着不動了。

“要說法規嘛,老兄,我很懂得的,清楚得很。我要到警察分局去。你以爲我不會去嗎?搶劫是誰都不許乾的!”老闆喊道,拾起了帽子。

“咱走哇,瞧你說的!咱走哇……瞧你說的,”酒店老闆和高個小夥子彼此重複着說,隨後兩人就從街上朝前走了。工人和看熱鬧的吵吵嚷嚷地跟着他倆走。面部流血的鐵匠走在他倆旁邊。

馬羅謝卡街拐角處,一塊掛有靴匠招牌,護窗板關上的大房子的對面,站着二十來位面容沮喪的靴匠,他們瘦弱憔悴,穿着罩衫和破爛的長褂子。

“他應該給大夥發遣散費!”鬍子稀疏、眉毛緊皺的瘦個子工匠說,“他吸乾我們的血,就扔下不管,這算什麼。他騙我們,騙了整整一個禮拜。把我們拖到這個地步,他自己倒跑了。”

說話的工匠看見一大羣人和一個血淋淋的人,就默不作聲,所有的靴匠都帶着急不可耐的好奇心朝那羣向前移動的人走出。

“這夥人是到哪兒去啊?”

“明擺着,去見當官的唄。”

“怎麼說我們的人沒佔上風,是嗎?”

“你以爲會怎樣!瞧瞧人們怎麼說。”

聽着這一問一答,老闆趁着人越來越多的時機,落在他們後面,轉身回自家酒店去了。

高個小夥子沒發現自己的敵人——老闆的消失,仍揮動露出一截的手臂,不停地說話,引來衆人的注意。大家緊靠着他,指望得到對困擾他們的各種問題的解答。

“他會依照規章,會維護法律,當官的就是幹這個的。我是不是該這樣說,正教徒們?”高個小夥子說,臉上不無笑意。

“他以爲官府沒有了,是吧?難道沒有官府可能嗎?不然搶東西的人那就會更多了。”

“淨講空話!”人羣中有人答腔。“怎麼不,莫斯科都放棄了嘛!人家給你說着玩,你就以爲真了。我們的軍隊是不少,就這樣把敵人放進來!官府就是幹這個的。還是聽聽老百姓怎麼說吧。”大夥兒說,指着高個小夥子。

在中國城①的城牆附近,另有一小堆人圍着一個穿厚呢大衣的人,他手裡拿着一份文件——

①在克里姆林宮附近的一地名,不是美國一些城市華人聚居處那樣的唐人街。

“告示,讀告示了!讀告示了!”人羣中有人在說,於是,大夥兒朝讀告示的人涌來。

穿厚呢大衣的人讀起了八月三十一日的佈告。當人羣圍攏來時,他顯得有點窘,但高個小夥子擠到他身邊求他,他聲音有點發抖地從頭開始讀。

“我明天一早去見公爵閣下,”他讀道,(“閣下!”高個小夥子。嘴角含笑,皺起眉毛莊嚴地重複說)……“與他商談,採取行動,幫助軍隊消滅匪徒;我們即將把他們的氣焰……”讀佈告的人讀到這裡停了一下(“瞧見了嗎?”小夥子響亮地得勝似地說。“他會給你把全部情況攤開……)消滅他們,並把這些客人打發去見鬼吧;吃午飯時我要回來,然後着手做這件事,做好,做完,把匪徒解決掉。”

最後幾句話是在一片沉默中讀完的。高個小夥子憂鬱地低下頭。顯然,誰也不明白最後幾句話。特別是:“我明天午飯時回來,”這句話甚至使讀的人和聽的人都憂傷不已。大夥兒的理解力很強,可是這種話太簡單,太淺顯,它是他們中的每一個人要都能說的,因而算不上是出自上層當局的告示。

大家默默地傷心地站着。高個小夥子的嘴脣直動着,還晃動身體。

“應該問問他!……這是他自己嗎?當然要問!……不會指點的……他該說清……”突然,在人羣后幾排聽見說話聲,大家的注意力便轉向駛進廣場的警察局長的輕便馬車,這是由兩名龍騎兵護送着的。

局長這天上午奉伯爵之命去燒燬貨船,執行任務時撈到了一大筆錢,這筆錢正揣在他口袋裡,看到朝他走來的人羣,叫車伕停車。

“你們是些什麼人?”他向三五一羣怯生生靠攏來的人們喊道,“幹什麼的?我問你們呢?”局長未得到回答就重複地問。

“局座,他們,”穿厚呢大衣的那位小官說,“局座,他們是遵照伯爵大人的通告,不顧性命,願意效勞的,絕不是暴動,正如伯爵大人的命令裡所說……”

“伯爵沒有離開,他在此地,關於你們的安排就會作出,“局長說,“走吧!”他對車伕說。人羣在原地沒動,圍着聽到官長說話的那些人,同時望着遠去的馬車。

這時,警察局長恐慌地回頭看了一眼,對車伕說了句話,馬便跑得更快了。

“欺騙人,弟兄們!追他去!”高個小夥子大聲喊道,“別放過他,弟兄們!讓地答覆!抓住他!”衆人喊了起來,跑着去追馬車。

追趕局長的人羣鬧哄哄地朝盧比揚卡街跑去。

“甚麼喲,老爺和商人都走光了,爲了這個我們卻要犧牲的。甚麼喲,我們是他們的狗,還是怎麼的!”人羣裡的怨言愈來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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