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請進一個佈置典雅的廳堂,剛坐下,有丫鬟上茶,香氣嫋嫋,抿一口,潤喉生津。
就聽到乾咳一聲,穿着長袍的周分曹走了進來。不知是否是出去曬多了的緣故,麪皮更黑了幾分,一對眉毛,粗直如一對劍。看着,覺得十分嚴肅。
陳三郎起身,拱手做禮:“晚輩見過分曹公!”
周分曹目光炯炯,掃視他一眼,說道:“道遠不必多禮,請坐吧。”
坐下來,又道:“恭喜道遠今科中舉,高中解元,分量可不輕呀。我想想,咱們南陽府,歷朝歷代,就只出過三個解元,倒是狀元有五個。”
陳三郎恭敬地道:“分曹公過獎了,鄉試只是敲門磚,和會試、殿試無法相提並論。”
“你應該差不多要奔赴京城參加會試了吧。”
陳三郎點頭:“若無意外,大概十月啓行。”
周分曹是過來人,經驗豐富,擼了擼鬍鬚:“十月好,秋高氣爽,倘若入冬後,氣候寒冷,卻不宜遠行。”
“我就是這麼想的,如今趁着空暇來到府城,拜訪友朋,活動活動。”
周分曹呵呵一笑,忽然道:“鹿鳴宴上,你表現不錯,不亢不卑,進退有據,真是讓我吃驚。”
這是很難得的讚譽了:“我十分明白,面對刺史大人,有急智,有風骨,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顯然已經得悉詳情。
那一天那麼多人在萬象園,消息傳到周分曹耳朵裡,只是時間問題。
陳三郎與元文昌對對子。由於兩人的身份對比,以及那一副對子的水平。註定會成爲揚州文壇的一個熱門話題。消息傳揚出去後,在士林之間。不少名宿雅士對陳三郎讚賞有加,說他“不畏權貴”、“無懼威武”云云。
無疑之間,使得陳三郎博取了許多聲名。
這倒是意外的收穫了。
聲名無形,卻有質,許多時候,不同的聲名就是不同的衣衫,能讓人的形象截然改變。
在揚州,元文昌霸道威風的形象深入人心,但也有不少讀書人風節凜然。很看不慣眼。
周分曹便是其中一個,否則的話,何以對元文昌屢屢伸出的橄欖枝拒之門外?
“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後,小生本儒人,豈敢在前,豈敢在後?”
陳三郎的這一副對子,簡直說到他的心坎上,產生了強烈共鳴。聖賢之道。最重中庸,不偏不倚,不前不後。
如果說以前的陳三郎,印象主要來自朝山寺的下聯;那麼現在。陳三郎再度讓他眼前一亮。
站起來,忽而指着廳堂左側懸掛着的一幅字:“道遠,你看。”
陳三郎望過去。立刻便認出這幅字是上一次來陶然莊,尋訪不遇時所臨時寫就留下的。由於當時條件不怎麼樣。寫得有些瑕疵,不想竟被周分曹裝裱好。懸掛了起來。
周分曹念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想問問你,何謂‘窮’,何謂‘達’?”
這是出題考覈的意思了。
陳三郎微一沉吟,反問:“分曹公飽讀詩書,胸有韜略,有濟世之心,然偏居一隅,鬱郁不得志,辜負了此生抱負,卻是何故?”
周分曹瞥他一眼:“時事維艱,沆瀣一氣,避世卻是不得已爲之,以正此身。”
陳三郎慢慢道:“聖賢曰:吾善養吾之浩然之氣。晚輩不才,略有些看法。”
周分曹哦了聲:“請說。”
“下者:一人正身;中者:百人正城;上者:萬人正國;達者:千萬人正之,是謂:浩然!”
周分曹聽着,眼眸掠出深思的光芒,忽而仰天大笑:“如此說來,周某隱居山林,遊山玩水,便是你所說的‘一人正身’,下者啊。”
陳三郎道:“不敢。只是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周分曹怔怔地看着他,彷彿第一次認識他一眼:以此子及冠之年,緣何能說出這些話語來?
張口又問:“於今局勢,大廈將傾,何以正之?”
陳三郎說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態,王朝亦然。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自有更迭代替。”
周分曹身子一震,霍然站起,指着他:“你?”
內心震撼,無以復加,萬萬沒有想到陳三郎會說出這般大逆不道之言。
陳三郎心一凜,猛地發現自己說得多,失言了。
周分曹目光熠熠:“你這般言論,與刺史大人所作所爲有甚分別?”
陳三郎乾咳一聲:“分曹公,前朝何以覆亡?大前朝呢?晚輩所言,只是一個規律。當有了解,便該提前準備。一言以蔽之,隱世逃避,又有何益?”
周分曹莫名感到頭緒混亂,隱隱作痛:他絕非笨人,其實很多事情發展的趨勢早有預料,只是今天被陳三郎單刀直入地揭開來,卻讓他一時難以接受。
陳三郎就勢起身:“分曹公,晚輩還有些事,先告辭了。”
周分曹道:“那好。”
起身送陳三郎出門,目送對方遠去,猶自怔怔出神,腦海不停地閃出那兩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出到莊外,陳三郎嘆息一聲:他當下雖然時運頗高,但命氣始終不足,以新晉舉人的身份,哪怕是解元,也很難招攬到周分曹。人家好歹也是個進士,在官場打磨多年的人,養氣煌煌,豈會輕易依附跟隨?
不過現在也不急,以後還有機會。
在周家廳堂上,雄平站在陳三郎身後,挺得筆直,不過聽了一席話,雲山霧裡的迷迷糊糊,無聊得很。這時候,倒羨慕留在涇縣的螃蟹了。好不容易出來,便甕聲甕氣地道:“公子,要這廝賣命效力,何須費那麼多口舌?讓俺殺進莊裡,用一根繩子捆綁出來,諒他不敢不從。”
陳三郎呵呵一笑:“你不懂的。”
兩個返回南陽府,趁着有時間,便到處逛逛,就來到北街那邊。
前面忽而一陣喧譁,又有哭鬧聲,動靜很大,一些人跑過去圍觀,就聽得有人喝道:“公門辦事,閒雜人全部讓開。”
見到四名衙役,由一個捕頭率領,押解着一個胖乎乎的人從一座房子裡出來。後面家眷哭哭啼啼,一個勁求情。
捕頭冷笑道:“陸達,今番宗卷出了問題,新任知府大人大怒,誰都擔當不起,你就乖乖跟我走一趟吧!”
那被抓住的胖子,正是陳三郎的大姐夫陸達,其爲南陽府照磨所的一名小吏,三代經營,也算掙下一份殷實家業,如今卻不知出了甚事,要被拿去衙門審訊。
陸達大叫道:“王捕頭,冤枉呀,你是知道,這段日子我都臥病在家,不曾去衙門辦差……”
那王捕頭曬然道:“不是近期的事,而是你以前掌管的宗卷出了岔子,被查出來了。”
陸達一聽,面如死灰:正所謂小吏狡詐,滑似油。一查起來,個個屁股都有屎,就看大坨小坨,臭到什麼程度罷了。但一般情況下,只要遮掩功課做到位了,絕不會出事。
合該陸達倒黴,短短几個月時間,南陽府知府就換了三任,走馬燈籠般,換得人都看花了眼。老知府蘇冠成升遷不提,剛上任的魏了名半個月都沒撐到,位子還沒有坐暖就中風倒下;然後近日又換了個新任知府。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料其中一把就燒到陸達頭上。他前些日子感染風寒,看了幾個郎中不見好,反而愈發沉重,只得請了長假,呆在家裡靜養。剛調養得有了幾分起色,衙門便來人了。
陸達心裡明白,這是自己太長時間沒在衙門打點,因而被捅了刀子,可現在就算想補救,也補救不及。新任知府,雷厲風行,要抓典型,根本說不上話。況且他雖然有些人脈根基,可小吏就是小吏,和真正的官判若鴻泥,完全不是一個層面的。
“鬆手,再不鬆,一併抓了送官!”
陳三郎的大姐抱住丈夫不肯放,讓王捕頭很不爽,聽婦人哭嚎得心煩,就要起腳去踢。
“慢着。”
陳三郎帶着雄平走過來。
王捕頭眼一瞪,手把握在刀柄上,喝道:“你是什麼人,敢來阻礙本捕頭辦案?”
婦人見到陳三郎,也是一怔,一時間竟有些認不出來——以前的這個弟弟,瘦削得不得了,尖面猴腮,現在臉頰卻豐盈起來了,顯得有英氣。
陳三郎上前,淡然道:“這位捕頭請了,我姓陳,名原,字道遠。”
“陳原,陳道遠?”
王捕頭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腦海靈光一閃,失聲叫道:“陳解元,你是陳解元?”
前一陣子,報捷文書傳達到府城,今屆出了個解元,衙門上下都有所耳聞。
陳三郎微笑道:“正是陳某……王捕頭,可否讓我跟我姐姐說兩句話?”
“姐姐?”
王捕頭看了看婦人,頓時醒悟過來,變臉般堆上笑容,忙道:“可以可以。”又喝開押解陸達的衙役,笑眯眯對陸達道:“老陸,你不地道呀,小舅子考了解元,也不說一聲,教兄弟我剛纔失禮了。”
陸達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