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年(公元614年),正月初三,黃門侍郎裴世矩抵達古北口,奉旨北上撫慰安東。
此時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已帶着招撫成功的勝利“果實”返回行宮,與聖主、中樞共享開疆武功去了,而涿郡留守段達和上谷太守崔弘升也已就飛狐叛軍出關事宜與安東達成一致,正急速返回涿郡首府薊城和上谷首府易城進行相關部署,以確保飛狐叛軍安全撤進安州。
接下來談判的主要內容就是安東都護府的責權利、安東諸種部落自治以及阿史那咄爾的自立,這不但是對安東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亦涉及到中土國防和外交大戰略的調整,所以剛剛西行歸來的裴世矩,無疑是這場談判的最佳人選。
當然,這是明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實際上背後玄機重重,朝堂上的所有政治勢力都密切關注,靜待其變。
從聖主和改革派的立場來說,能否把安東這股新興勢力驅趕到東征戰場,直接影響到了第三次東征能否在中樞形成決策,而東征的最後勝利,又直接關係到了聖主和改革派能否在以開疆武功拯救威權的基礎上再進一步,一舉逆轉政治頹勢。然而,安東不是癡兒,不可能眼睜睜地跳進陷阱自絕生路,雖然安東已經做出承諾,但如果形勢不允許,沒有兌現承諾的條件,承諾自然也就無從兌現,而就目前局勢來說,不確定的變數太多,安東也有太多辦法出爾反爾,所以裴世矩新年後的這趟安東之行,時間緊任務重,許勝不許敗。
右驍衛將軍、檢校安東副都尉李渾,武賁郎將趙十住、古北口鎮將檢校安樂太守郭絢、古北口副鎮慕容正則出燕樂三十里相迎,他們本以爲裴世矩會像宇文述一樣暫住燕樂城內遙控指揮,哪料裴世矩過城不入,直奔古北口。
此時中土與安東的第一階段談判已經結束,第二階段談判因宇文述、段達和崔弘升的先後離去以及新年的到來而暫停,如今裴世矩風塵僕僕而來,談判當然再度展開。
郭絢緊急告知安東談判代表李子雄、袁安等人,裴世矩來了,奉旨撫慰安東,並全權負責後續談判,請安東方面立即做好準備,正月初四,正式重啓第二階段的談判。
李子雄等都在蟠龍堡過了新年,本以爲正月十五後談判纔再次開始,此刻突然接到裴世矩抵達古北口,明天就重啓談判的消息,驚訝不已。
裴世矩公開介入安東事務在李子雄等人的預料當中,只是介入時間如此之早,介入形式如此直接,卻在預料之外,這充分說明,李風雲的背後,的的確確有裴世矩的影子,攻佔安東這盤大棋十有八九出自裴世矩之手,李風雲不過是一個才能卓越的執行者,而在權力最高層,聖主和中樞各方勢力的代表人物,已就安東的現在和未來,與裴世矩達成了一致,於是裴世矩再無遮掩之必要,高調現身安東摘取勝利果實。
這是一個讓李子雄都忌憚敬畏的對手,更不要說袁安、辱紇王雲和阿史那翰海了,所以安東五位談判代表立即商討對策,經過一番詳細分析後,竟然得出一個尷尬事實,他們沒有與裴世矩談判的資格。
前期能談的問題他們都已經談了,都有結果了,而後期沒有談的,一部分是與安東軍政財相關的具體細節,根本不需要裴世矩出面,而另一部分則關係到安東的未來和聯盟的命運,雖然他們也有資格談,但問題是,安東這盤大棋如果出自裴世矩之手,李風雲是他的忠實執行者,這背後有無數不爲人知的秘密,那麼裴世矩肯定不屑與他們談,裴世矩的談判對象只有一個,那就是李風雲。
李子雄早在出塞之前就有過這樣的推斷,他當時的結論是,李風雲失控了,雖然李風雲還在執行裴世矩的計劃,但同時李風雲也在利用裴世矩的佈局實現自己的野心。然而,形勢發展到今天,李風雲野心再大也不得不正視自己實力不濟、深陷危機、隨時都有可能灰飛煙滅的殘酷現實,關鍵時刻不得不強行“綁架”裴世矩,藉助裴世矩的力量,搬出裴世矩這杆大旗狐假虎威。所以當李子雄猜測到李風雲有意把出塞作戰的勝利果實送給裴世矩,把裴世矩推上安東大都護的位置,躲在裴世矩的羽翼下暫避鋒芒的時候,他也只能沿着李風雲所指的方向順水推舟,畢竟虎落平陽的他,如今也是英雄末路,無計可施。
李子雄當機立斷,十萬火急告知李風雲,裴世矩來了,請其立即做出決斷,若要親自談判,立即南下古北口,不可耽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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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四,古北口邊市,雙方開始新年後的第一場談判。裴世矩親臨談判現場,親自參加談判,使得談判規格極高,氣氛亦很緊張。
談判內容只有一個,裴世矩出塞。
裴世矩開門見山,他奉旨撫慰安東,當然要親臨安州,巡視東北,代表聖主和中樞撫慰諸種部落,昭告天下安東已經納入中土版圖。如此一來,裴世矩出塞安全就成了首要問題,其次,由此所產生的政治影響很大,將對安東局勢造成難以確定的諸多變數,爲此安東方面必須做出一定評估,拿出相應對策,不可能不加考慮就一口答應。
李子雄以各種藉口加以阻撓。
裴世矩不予理睬,態度堅決,只答應給安東方面三天的準備時間,三天後,也就是正月初七,他將北上安州,預計於正月初十抵達安州首府方城。
“三天時間不夠,某根本來不及調集軍隊趕至蟠龍堡保護明公北上。”李子雄不得不討價還價,“明公,至少給某十天的準備時間,否則危險太大,一旦出現意外,後果不堪設想。”
“某的安全有保障。”裴世矩不以爲然地搖搖手,“臨行前,聖主已下達詔令,命令武賁郎將趙十住率兩千衛士隨某出塞,所以你不要擔心某的安全。”
李子雄、袁安等人不禁面面相覷,東都派駐安東的兩千衛士就這樣進入安州了?既不徵求安東的意見也不與安東協商一致,甚至連提前告知都沒有?這到底是聖主和中樞無視安東,還是裴世矩驕橫跋扈、目中無人?
李子雄強忍怒氣,冷聲說道,“明公北上安州,安全是否有保障,不是明公說了算,而是某說了算。”
裴世矩看了他一眼,目露輕蔑之色,慢條斯理地說道,“某何時進入安州,不是你說了算,而是聖主說了算。”
李子雄還想勸阻,那邊李渾開口了,“聖主詔令不可違背。明公到了方城,談判地點也就改爲方城,所以此次北上,你我雙方一同行動,只要你們安全到達方城,我們的安全又豈能沒有保障?”
李渾語含雙關,李子雄心領神會。
裴世矩親臨安州談判已經非同尋常,而裴世矩來得如此之快,又如此急迫要見到李風雲,可見肯定與聖主的敦促有關。上面催得緊,裴世矩不得不快馬加鞭,由此不難估猜到原因,那就是第三次東征迫在眉睫。
到目前爲止,第三次東征依舊未能通過中樞形成決策,阻力太大,唯一的破局希望就在安東,只要安東兌現承諾,願意以主力大軍遠征高句麗,東都就能一石二鳥,既能滅亡高句麗又摧毀安東這股新興勢力,而更重要的是,東都可以因此節約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如此聖主和改革派就有絕對把握把第三次東征變成事實。
東征最佳時間就是夏秋兩季,四月到九月,也就是說,留給聖主和中樞做出第三次東征決策和進行第三次東征準備工作的時間只剩三個月了,而若錯過了最佳攻擊時機,第三次東征的攻擊時間必然嚴重不足,一旦第三次東征再以失利而告終,結果就很可怕了,對聖主和改革派來說就是一場恐怖的政治災難。
李子雄和袁安、楊恭道、辱紇王雲、阿史那翰海緊急商量了一下,雖然感覺憤怒、憋屈,但沒辦法,裴世矩權勢太大,他有實力影響乃至決定他們的命運和安東的未來,所以無可阻擋,只能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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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李風雲於赤峰總營接到李子雄急報,裴世矩的匆匆到來同樣讓他十分驚訝。
此刻步利設阿史那咄爾和米庸已經從弱洛水北岸返回,順利完成招撫霫族諸部的任務,所以李風雲第一時間請來阿史那咄爾,把裴世矩奉旨撫慰安東的消息告訴了他。
“你要返回方城?”阿史那咄爾問道。
李風雲點點頭,“我今夜就出發。你有什麼打算?是暫留赤峰,還是與我一起趕赴方城?”
阿史那咄爾遲疑少許,問道,“你有什麼建議?”
李風雲笑了,“既然你擔心自己的安全,那就暫留赤峰吧。等到車連川那邊的遼東軍隊撤走後,聯盟諸軍將迅速返回赤峰,到那時你就能與阿史那晃忽爾會合,三千控弦重歸帳下,膽氣也就壯了。”
阿史那咄爾苦笑,“我可以相信你,但我絕對不會相信裴世矩。”
李風雲大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相信我,就一定要跟隨我的腳步,否則在安東這塊地方,你根本逃不出裴世矩的手掌心。”
阿史那咄爾臉色驟變,吃驚問道,“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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