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六,古北口。
涿郡留守段達,左武衛將軍、檢校上谷太守崔弘升,右驍衛將軍、檢校安東副都尉李渾,古北口鎮將、檢校安樂太守郭絢,以及古北口副鎮慕容正則,出關趕赴邊市,依約與安州展開招撫談判。
安州的李子雄、袁安、楊恭道、阿史那翰海和辱紇王雲先行趕到邊市,熱情相迎,雖然歡迎儀式簡樸而低調,但充分表達了安州的迴歸誠意。
李子雄、楊恭道與段達、崔弘升、李渾、郭絢本同殿爲臣,如今卻勢不兩立,殊死博弈,人生之無常,讓人憂懼悽惶,唏噓不已。
段達表現得很矜傲,我來招撫你是天大恩賜,而李子雄也表現得很漠然,談得攏就談,談不攏一拍兩散,大家各玩各的。雙方的“帶頭大哥”過去就是對頭,互爲政敵,積怨甚深,雖然在聯盟北上出塞這件事上有過合作,但段達的目的是借刀殺人,是剷除禍患,是有心殺人,而李子雄窮途末路,只能將計就計,行險一搏,對段達的陰狠手段記在心裡,逮到機會就報復,所以此次談判,雙方都想“狠宰”對方一刀,決不讓對方如願以償。
歡迎儀式結束後,談判並沒有立即開始,而是短暫休息,雙方成員藉此機會或互相熟悉,或互述舊誼,彼此看上去相談甚歡,實際上目的都是一個,最後一次摸摸對方的底。
李子雄與李渾走到一起。李渾直言相告,通過他在古北口的試探,基本摸清了聖主和中樞在此次招撫談判中的目標,那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完成招撫,拿下安州和東北,以開疆拓土之武功來緩解兩京日益嚴重的政治危機,竭盡全力穩定國內局勢。
“聖主和中樞能夠給出的最高條件是什麼?”李子雄問道。
李渾搖搖頭,“許公(宇文述)隻字不透,諱莫如深,而襄垣公(段達)和黃臺公(崔弘升)亦不知情,兩人都是在接到聖主詔令後,於許公北上經過上谷和涿郡時與其會合,並依照聖主詔令,一切遵從宇文述的命令,不可擅權自作主張。”
李子雄眉頭緊皺,稍作遲疑後,問道,“恕某直言,段達和崔弘升到底是不知情,還是不相信你,故意隱瞞?”
李渾的表情頓時凝滯,目露不善之色。
李子雄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這兩者之間差別很大,如果他們不相信你,故意隱瞞,問題就嚴重了,形勢不但對我們不利,對齊王和你更爲不利。”
李渾思索了片刻,搖搖頭,“某可以肯定,段達和崔弘升確實不知道聖主和中樞的招撫底線,而不是對某蓄意隱瞞。”
“何解?”李子雄追問道。
李渾警覺地看看四周,確定帳內沒有第三者之後,這才俯身湊近李子雄,壓低聲音說道,“某從行宮內得到最新消息,十一月十八,扶風僧人向海明聚衆叛亂,並開國稱帝,一時間震動三輔,西京轟然大亂。如此大事,關係到社稷安危,國祚存亡,聖主理應火速返回東都主持大局,但出乎預料的是,聖主沒有絲毫回京的跡象,除了在第一時間詔令太僕卿楊義臣十萬火急趕赴西京戡亂平叛外,並無其他動作,相反,如此緊要關頭,聖主卻請民部尚書、東都留守樊子蓋和刑部尚書、西京留守衛文升火速趕赴行宮述職,並派遣宇文述、崔弘升和段達聯袂北上巡視幽燕邊塞,其中隱含之深意,值得斟酌啊。”
李子雄吃驚了。西京亂了,兩京政治危機狂飆突進,國內政局急驟惡化,這種嚴峻局面下,聖主不但不回京,反而把留守兩京的重臣都召至行宮述職,明顯就是輕重不分,本末倒置嗎?是聖主和中樞嚴重低估了西京危機的危害性,還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寧願西京混亂,關中沒落,兩京走向決裂,也要利用當前北疆的有利形勢,在拿下開疆安東的武功後,完成東征高句麗的最後勝利,以對外征伐的輝煌勝利來建立無上威權,有力鞏固和加強東都的絕對地位,就此給西京致命一擊,釜底抽薪,徹底摧毀西京的政治地位,一勞永逸地解決兩京政治衝突?
但這些都是次要的,都不是李子雄急需考慮的,重要的是西京大亂將給這場招撫談判帶來何種影響,這纔是李子雄必須考慮清楚的,由此可以判斷出聖主和中樞的招撫底線是什麼。
李子雄躬身致謝,感謝李渾在關鍵時刻提供瞭如此重要訊息。
李渾不以爲然,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距離年底還有半個月,半個月後就是新年大祭,而開疆拓土的武功一旦在新年傳遍京師,必將給聖主和中樞帶來無上榮耀,再建無上威權。”
李子雄心領神會,微笑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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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安主動拜會崔弘升。
雙方心照不宣,說話暗藏玄機。
袁安用隱晦之言,再次闡明,李風雲的底線是安東必須擁有完整的自治權,並告訴崔弘升,大漠使者已抵達安州,現正在松山北麓與李風雲談判,也就是說,目前安州掌握一定的主動權,如果聖主和中樞在安東自治上一步不讓,結果必定兩敗俱傷,對雙方都不利。
崔弘升直截了當,直指“要害”,“你這番話,某能否理解爲,迫不得已之下,安東會棄中土而投大漠?”
“不會。”袁安毫不猶豫地一口否認,“安東還有第三個選擇,割據稱藩,遊走於中土和大漠之間,左右逢源,雖然風險非常大,但相比束手就縛,任由宰割,好歹還有一線生機。”
崔弘升想了一下,謹慎問道,“某有個疑慮,不知你能否如實回答?”
袁安微笑點頭,伸手相請。
“阿史那咄爾背叛大漠,與白髮結盟合作的背後,必有秘密,而這個秘密某並不奢望得到真相,某隻想知道,在受撫這件事上,白髮與阿史那咄爾是否有約定?”
袁安再次點頭,承認有這麼回事。
“這個約定,是否關係到你們的受撫底線?”崔弘升追問道。
袁安繼續點頭。
“那麼,在最終決策上,白髮是否會受到阿史那咄爾的制約?”崔弘升目光炯炯,步步緊逼。
袁安嚴肅搖頭,“某可以如實告訴明公,阿史那咄爾參與機要,有一定的決策權,但沒有最終決策權。”說到這裡,袁安意味深長地笑了,語含雙關,“在安東,只有大總管擁有最終決策權。某的回答,明公是否滿意。”
崔弘升若有所悟,之前諸多疑惑盡數釋去。事實上袁安說得很清楚了,在安東,不論是李子雄還是阿史那咄爾,都沒有最終決策權,李風雲雖然遠在赤峰,但帳下甲士如雲,猛將如林,軍權獨攬,即便他不參加招撫談判,亦無人可以拒絕他的命令,公開與其對抗。
由此推及,如果李風雲決心以參加第三次東征來換取安東的自治權,安東各方勢力根本無力阻擋,只能被動接受。
“如此甚好。”崔弘升暗自鬆了一口氣。
他最擔心的就是李風雲控制不了局面,安東內部混亂,一盤散沙,那就麻煩了,意味着招撫談判即便成功也沒有絲毫保障,隨時都有可能前功盡棄,如此一來聖主和中樞固然顏面盡失,權威大損,負責招撫的宇文述、段達、崔弘升三人亦要遭受相應懲罰,只是宇文述、段達都是聖主的心腹,最後背黑鍋做替罪羊的肯定是崔弘升。
“距離年底只剩下半個月了。”崔弘升看了袁安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某鄭重告訴你,安東年底前回歸中土,與新年後迴歸中土,其價值和意義迥然不同,這一點請你們務必保持冷靜和理智,千萬不要因爲一時衝動和貪婪而錯失良機。”
袁安想了片刻,說道,“時間太短,要談判的內容太多,事實上這絕無可能。”
“安東若想利益最大化,就必須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崔弘升搖搖手,徐徐說道,“談判內容雖然很多,但爲了利益最大化,就必須變通,比如先在一些原則問題上達成一致,先把最大利益拿到手,然後再談具體的細節性的內容,新年後雙方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慢慢地談,豈不兩全其美?”
袁安笑了,“依明公之計,先在原則問題上達成一致,拿到最大利益的肯定是你們,而不是我們,之後我們會陷入被動,會變成砧板上的魚肉,任由宰割。”
崔弘升撫髯而嘆,“某說了,不要衝動,不要貪婪,你與虎謀皮,適可而止方能安然無恙,反之,你付出的就是生命。當然,把突厥人引進這場談判,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策略是對的,只是,中土和大漠不是鷸蚌,而是虎狼。虎狼相爭,避之唯恐不及,你卻站在旁邊妄圖漁利,豈不是自尋死路?”
袁安也是苦笑嘆息,“正因爲如此,生存纔是我們的第一要務,如果迴歸危及到了我們的生存,迴歸還有價值和意義嗎?”
崔弘升沉吟良久,毅然決斷,語氣堅定,不容置疑,“你們必須讓步,你我雙方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在原則上達成一致。”
袁安望着崔弘升,質疑道,“理由呢?明公能否給某一個信服的理由?”
崔弘升環視四周,確定帳內無人後,低聲說道,“你們主動參加第三次東征,與你們被迫參加第三次東征,所獲利益完全不同,後期談判亦能掌握更多主動。”
袁安心領神會,躬身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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