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六,清晨,老郎帳。
陰沉沉的天空下,白雪覆蓋的廣袤原野就像一尊雄偉戰神,透過薄薄霧靄和厲嘯寒風,散發出一股鋪天蓋地的凜冽殺氣。
“嗚嗚嗚……”悠長低沉的角號聲打破了晨間靜謐,迴盪在空曠雪原上,悲涼而壓抑的傷感情緒隨風嗚咽,通過一絲絲縫隙鑽進一座座帳篷,侵蝕着每一個無助煎熬的遙輦族衆的心靈。
“希聿聿……”戰馬嘶鳴,迴應着悲傷的大角之聲,仿若血染徵袍的勇士,以堅強不屈之意志,鼓起激昂澎湃之雄心,慷慨赴死。
“啪啪啪……”幡幢飛舞,大旗獵獵,就好似一個戰意盎然的將軍,站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於千軍萬馬之中,振臂狂呼,鬥志沖天。
大旗下,薩馬希駐馬而立,擡頭望天,心情就像厚厚陰雲,極度悲鬱。
昨天他接到了遙輦勒圖的急訊,知道松漠牙旗和霫族聯軍南下支援而來,步利設阿史那咄爾更是身先士卒,衝鋒在前,由此可見突厥人對救援遙輦部的信心和決心。不出意外的話,昨天黃昏前,以突厥人爲首的救援軍隊應該殺到了烏丹城下,今天則是戰局發展的關鍵時刻。
依照預定部署,薩馬希在接到遙輦勒圖的急訊後,立即率軍起程,連夜南下烏丹城,天亮後便能與大部隊會合,聯手攻擊以解烏丹之圍。只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值此遙輦部危難之刻,不要說敵人對遙輦部虎視眈眈,就是盟友亦居心叵測,只要逮到機會,必定乘火打劫落井下石,所以遙輦勒圖在口訊中含蓄表達了自己的擔心,而薩馬希則心領神會,把出發時間拖延到今天早上。
如此一來,爲抓住戰機,突厥和霫族聯軍只能傾力出擊,與奚族聯軍大打出手,而遙輦部主力控弦則因此掌控了主動,就能最大程度地保存遙輦部的實力,只要實力猶存,遙輦部就有自保之力,就不至於被強者吞噬。
然而,烏丹之圍,遙輦部之危,當真靠步利設一己之力就能解決?只要松漠牙旗和霫族聯軍南下馳援,少郎河兩岸的狂風暴雨就能停止?薩馬希很悲觀。
從託紇臣水一線的戰事來看,遙來部已經滅族,出伏部也倉惶後撤,而迭剌部也無力阻御,契丹幾大主力部落面對中土大軍的攻擊,不堪一擊,全線潰敗,八部聯盟也隨之崩潰,契丹諸部自身難保,根本不可能騰出手來救援遙來部,也不可能與突厥、霫族聯軍形成夾擊之勢置中土軍隊於腹背受敵之困境。相反,中土軍隊倒是能騰出手來,調頭進入少郎河戰場,如此交戰雙方不論勝負如何,遙輦部都將在滾滾狼煙中灰飛煙滅。
這就是實力弱小者的悲哀,以今日遙輦部來說,進可能被突厥和霫族聯軍吃掉,而退則必然成爲中土人和奚族聯軍的口中食。遙來部的滅族就是前車之鑑,實際上自它衰落後,即便今天不被中土人吃掉,未來也是盟友的獵物,這就是弱肉強食,殘酷而無情的生存法則,。
寒風中,角號聲此起彼伏、由遠而近,人喊馬嘶聲也越來越密集,聚集在老郎帳的諸家萬帳從沉睡中“甦醒”,一個個勇士打馬而來,一隊隊控弦旗下列陣,戰意盎然。
薩馬希仰望天穹的目光緩緩收回,視線從厚厚陰雲、從扶搖直上的狼煙、從獵獵狂舞的旌旗漸漸落到了一張張熟悉的臉龐上,一匹匹蓄勢待發的戰馬上,感受到了遙輦人至死不屈的頑強和捨身赴死的決心。
薩馬希暗自嘆息,如今除了誓死一戰外,也只有寄希望於上蒼的眷顧了。
薩馬希舉起馬鞭,凌空抽動,洪亮的吼聲傳入身邊旗號兵的耳中,“出發!”
“嗚嗚嗚……”大角齊鳴,激昂之聲沖天而起,響徹四野。
“嗚嗚……”雪原上,一隊隊控弦隊伍中,一個個角號隨之吹響,匯成一片波瀾聲浪。
薩馬希輕踹馬腹,戰馬嘶鳴,疾馳而出。
親衛騎士尾隨於後,號旗兵打馬跟隨,速度越來越快,漸漸風馳電摯。
千餘騎控弦兩翼展開,如飛翔之鷹,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厲嘯而進。
奔行二十餘里後,薩馬希下令,放慢速度,緩緩而行,一方面保證人和馬的體力,另一方面也不要過早進入烏丹城,儘量讓敵人和友軍的力量多消耗一些,這對己方有百利而無一害。
另外還有一件異常之事引起了薩馬希的警覺,那就是他提前派出去的斥候小隊,至今沒有一隊返回報訊,而正常情況下,哪怕這些斥候小隊跑得太遠,也會間隔一段距離留下聯繫之人,如此一旦前方有緊急軍情,也能以鳴鏑傳訊,但如今既看不到人,也沒有聽到鳴鏑之音,這就顯得很詭異了。
事出反常即爲妖,薩馬希一邊率軍行進,一邊命令各部控弦做好戰鬥準備,以防不測。
越過一道低矮緩坡,舉目遠眺前方雪原,薩馬希的眼睛霍然瞪大,全身肌肉繃緊,一道冰冷寒意掠過心頭,讓他情不自禁地連打幾個冷戰。與此同時,各種驚呼叫喊聲從隊伍中傳出,驚惶、疑惑、恐懼等各種負面情緒糾集在一起,就像洶涌潮水,猛烈撞擊着控弦們的心,人人膽寒,個個色變。
地平線上,雪原和陰沉天穹之間,一抹長長的濃烈的黑色潮頭異常醒目,就像白紙上濃墨重彩勾勒出來的率性一筆,狂放不羈,鋒芒畢露,給人以強烈的視覺和心理衝擊。
那是什麼?從小就生活在戰亂和殺戮中的草原控弦們,對眼前一幕太熟悉了,那是軍隊,一支數量龐大、蓄勢待發、殺氣騰騰的軍隊,而這支強大軍隊的突然出現,對遙輦部這千餘騎來說,對老郎帳諸家萬帳的族衆來說,絕對是一個噩夢。
霎那間,薩馬希的腦中一片空白,表情凝滯,渾身僵硬,心裡冰冷透底,絕望就像套在頸子上的吊索越勒越緊,強烈的窒息感讓他瀕臨崩潰。
斥候小隊音訊全無足以說明對面是敵人,而如此數量龐大的敵人,又能在此刻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老郎帳邊緣的敵人,只會來自託紇臣水以東,而此刻能夠從託紇臣水趕來的軍隊只有兩支,要麼是大賀咄羅的出伏部控弦,要麼就是攻打出伏部的中土軍隊,但日前大賀咄羅派出報警的信使,正是被老郎帳的斥候小隊所救,薩馬希知道大賀咄羅已經帶着出伏部控弦主動撤離,不但棄城而走,就連自己的部落族衆都拋棄了,所以眼前這支軍隊的身份板上釘釘,就是中土軍隊,而且還是清一色的馬軍。
“咚咚咚……”地平線上,突然傳來戰鼓之聲,鼓聲驟然密集,驚天動地。
“嗚嗚嗚……”地平線上,角號聲瞬間響起,伴隨着如雷鼓聲,如狂風般呼嘯而起。
黑色浪頭動了,波濤起伏,如洶涌海嘯,鋪天蓋地;白紙上那狂放一筆活了,就像一支出鞘利劍,風起雲涌,煞氣滿天。
“轟隆隆……”蹄聲由小而大,由遠而近,越來越密集,初始像蕭蕭秋雨,漸漸暴雨如注,接着迅速演變成陣陣驚雷,轟鳴聲震撼天地,掩蓋了喧天鼓號,掩蓋了沖天殺氣,只剩下隆隆雷聲,如洪荒猛獸撕裂大地,如上古戰神碎裂山河,一時間風雲色變,天崩地裂。
遙輦控弦駭然色變,股戰而慄,魂飛魄散,霎時間淒厲叫喊聲四起,驚慌馬嘶聲雜亂,報警角號聲連成一片,更有失控者要調轉馬頭而走,但戰陣緊密,急切間根本無從轉身。
“都督,都督……”親衛控弦厲聲狂呼,把陷入絕望深淵的薩馬希驚醒過來,望着從地平線上咆哮而來的上萬敵騎,感受着撲面而至不可抵擔的無敵氣勢,預感到自己和千餘控弦將被洪水淹沒,將被狂風次倒,將在無數鐵蹄的踐踏碾壓下化作齏粉,他的神情陡然獰猙,他的目光驟然堅定,反正都是死,與其狼奔豖突像狗一樣死去,倒不如捨身赴死,殺一個夠本。
“殺!殺!殺!”薩馬希一腳踹上馬腹,戰馬痛嘶,四蹄騰空而起,直射前方,手中長予凌空前指,仰首狂呼,聲嘶力盡,“爲了遙輦,爲了家園,殺!”
“烏嗷……”親衛們睚眥欲裂,血脈賁張,毫不猶豫,拍馬相隨,呼嘯而進,“烏嗷……”
“嗚嗚嗚……”激昂的衝鋒號沖天而起,熱血中飽含着無畏和悲壯。
一隊隊控弦衝向了前方,衝向了戰場,衝向了死亡,這一刻,不論是壯懷激烈者,不論是猶豫不決者,更不論是肝膽俱裂者,都再無選擇,唯有追隨戰旗,唯有慷慨赴死,唯有舉起武器,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最後的努吼,“烏嗷!”
蒼穹陰沉,寒風厲嘯,雪原肅穆,雷聲滾滾,殺氣沖霄,死神的獰笑,響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