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六,清晨,落馬城。
塞外部落以遊牧而生,棲居於水草豐茂之地,茹毛飲血,生活困窘,但隨着南北交往的密切,中土文明的輸出,以及南北貿易的發展,塞外諸種部落的人口和實力也隨之增漲,於是在一些大部落的集中地和一些地形險要之處,穹廬密佈,氈帳如雲,遂築垣爲城,雖然這些城池的規模很小,防禦也十分單薄,但因爲具備了軍、政、財、商等初級的城市綜合功能,有效推進了部落和族羣的發展,所以在突厥汗國及其有力別部,城池建設漸漸形成趨勢,是否建有城池以及城池規模大小,亦成爲衡量部落和族羣實力的重要標準之一。
在東胡三大族羣中,奚族實力最強,城池最多;契丹人次之;霫族深居蠻荒,實力最差,城池最少。契丹本有十部落,大賀氏崛起後,征伐兼併,最後形成大賀氏八部落聯盟,其中以託紇臣水兩岸的出伏、遙來、遙輦、迭剌四部落實力最強,而這四個部落都擁有一兩座城池,其餘四部落都在弱洛水中下游一帶的蠻荒貧瘠之地,實力微弱,至今沒有能力築建城池。
遙來部生活在託紇臣水的中下游,落馬城則是遙來部首府所在,也是遙來部唯一的一座城池。這座城池位於落馬河與託紇臣水的交匯處,方圓七八里,有繞城土垣,有烽火臺和箭樓,城內有一些部落貴族居住的木製建築,但大部分還是製作成本很低的穹廬和氈帳,居住者都是部落有身份的人、侍衛軍隊以及有錢的商賈,至於普通族衆、異姓屬部,統統散佈於領地各處,根本就沒有入住資格,畢竟城池規模太小,容納量十分有限。
遙來部酋帥、突厥汗國的俟斤、落馬城的城主奈曼青川,一大早就裹着毛氅,在一隊侍衛的扈從下,匆匆出城趕赴軍營。
一路上帳篷林立,早起的族衆各自忙碌,嘈雜之聲漸漸淹沒清晨的寂寥,但蒼穹上的陰霾、大地上的皚皚白雪以及天地間的呼嘯寒風,仿若無形利刃,散發出冰冷鋒芒,充斥着落馬城的每一處空間,緊張而壓抑的氣氛讓每一個人都倍感窒息。
奈曼青川心情沉重,眼前一切,滿目瘡痍,落馬城正在衰敗,遙來部深陷存亡困境,危機重重,而罪魁禍首,就是奚族,就是奚王阿會正。
今夏雨季結束後,奚族五部聯盟大軍突然北上攻擊,落馬城首當其衝,遙來部根本抵擋不住,好在有落馬河、託紇臣水兩道天然防線的幫助,給遙來部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契丹八部落在盟主大賀咄羅的號召下,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首先趕來的增援就是出伏部和遙輦部,三個部落齊心協力,藉助東、南兩道河川防線,成功擊退了奚族的第一輪攻擊,接着迭剌部及東北方向的四個部落也陸續增援而來,契丹八部空前團結,集結了兩萬餘控弦,與奚族五部聯盟展開了激烈大戰。
雙方陷入對峙僵持,一打就是兩個多月,損耗驚人,尤其遙來部,就是戰場前沿,爲了生存不得不傾其所有,結果可想而知,軍隊損失近半,族衆傷亡慘重,錢糧牲畜更是消耗殆盡,如果不是奚族大軍倉促撤離,並在撤離時丟棄了大量糧草輜重,一定程度上補償了出伏、遙輦等諸部的損失,如果不是盟主大賀咄羅然諾仗義,主動借錢借糧借牲畜幫助遙來部渡過生死難關,此次遙來部必定被諸部落瓜分乾淨,慘遭滅族之禍。
然而,大賀氏的強大實力和大賀咄羅的個人權威,只能救遙來部一時之急,拯救不了遙來部的存亡危機,再說這個世界的的法則就是弱肉強食,大賀咄羅仗義相助的背後實際上居心叵測,吃相太難看必然危及聯盟團結,所以大賀咄羅也不能做得太過,但如果遙來部一蹶不振,大賀咄羅必然擇機而食,因此遙來部必須自救。
如何自救?首先需要穩定內外部環境,內部齊心,外部無戰事,不能再消耗了,然後就是求援,向遙輦、迭剌等所有實力弱於出伏部、時刻防備大賀咄羅吞併的部落求援,另外就是向草原上的巨賈借貸,以遙來部未來利益,向以慄特人爲主的草原巨賈借貸救急。慄特人無處不在,大漠上有,弱洛水兩岸也有,依附於步利設帳下的胡賈就有好幾個,遙來部沒有資格向突厥大權貴步利設求援,但可以向其帳下的胡賈借貸,而胡賈有步利設做靠山,東胡諸種諸部落哪個敢賴帳不還?
慄特人的商隊奔走在草原戈壁之間,疾馳於部落廝殺的戰場上,哪裡有戰鬥,哪裡就有慄特人的身影。落馬城一戰,是奚族阿會氏五部聯盟和契丹大賀氏八部聯盟的一場大決戰,其背後推手不但有中土和突厥這兩大強者,有叱吉設、步利設和段達這些利益關聯者,也有南北巨賈的身影,所以這一仗打成僵持戰,打了兩個多月,打得兩敗俱傷,原因很多,而南北巨賈尤其是慄特商賈的兩邊“支持”無疑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遙來部做爲戰場中心,始終有慄特商賈的存在,契丹人缺什麼,他們就賣什麼,而戰爭結束後,慄特商賈還在,遙來部缺什麼,他們就賣什麼,名義上是幫助遙來部渡過難關,實際上就是把遙來部“榨乾吃盡”。
遙來部沒辦法,只能任由慄特商賈的“宰割”,只要遙來部恢復了元氣,恢復了實力,那就是雙贏的局面,所以這一局必須賭。
然而,讓遙來部頭痛的是,室得部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拼命反攻,雖然之前遙來部跟在出伏部後面,南下展開報復性攻擊,但因爲地形險惡,室得部佔盡地利,契丹人即便燒殺擄掠,所得也十分有限,並沒有傷及室得部的根本,再加上室得部也連續作戰數月之久,難以爲繼,如今又是嚴冬季節,攻伐不便,按道理他們應該偃旗息鼓了,誰知室得部“不依不饒”,似乎讓仇恨衝昏了頭腦,持續攻打花道帳,始終把遙來部牽制在戰場上,無法脫身。
打仗就要消耗,偏偏遙來部消耗不起,而就花道帳這個要隘來說,遙來部又不能放棄,一旦妥協,室得部奪回花道帳,那遙來部的落馬城就在室得部的直接威脅下,寢食不安。同樣的道理,室得部也要拿下花道帳,否則七金山就面臨遙來部的直接威脅,而花道帳本來就被室得部所控制,它當然要重新奪回來,所以雙方之間根本沒有妥協餘地。
不能妥協就要打,遙來部就要持續消耗,外部環境就會持續惡劣,這對遙來部恢復元氣極其不利,但這一危機還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室得部哪來的實力持續攻擊?室得部實力有限,在奚族五部中實力最弱,與大戰之前的遙來部的實力有一定差距,現在遙來部已無力支撐,室得部卻虎虎生威,爲什麼?很顯然,這與安州內部形勢的變化有直接關係,說明阿會正和奚族五部聯盟雖然慘遭中土人的背後一擊,深陷危機,但形勢依舊樂觀,還可以給室得部以支持。
契丹人在安州內部有眼線,知道偷襲安州的是中土軍隊,推斷突厥人要出兵安州,兩大強者要正面對抗。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如此就給阿會正和奚族五部聯盟奪回安州創造了機會。而安州形勢的發展,直接影響到了東北局勢的發展和東胡諸種的存亡,所以契丹人密切關注安州。遙來部因爲距離松山最近,更是承擔了刺探任務,但松山全線封鎖,外面的人進不去,裡面的人出不來,兩地近在咫尺,消息卻是不通。
當然了,這也是相對的,要隘通道可以封鎖,崇山峻嶺封鎖不了,只要竭盡全力,總有辦法翻越大山。兩天前,從鬼方傳來消息,突厥大軍殺進了安州,鬼方岌岌可危。這是好消息,遙來部的酋帥奈曼青川很高興,當即傳訊於出伏、遙輦諸部。
但是,今天凌晨,城外軍營的都督奈曼督畔卻接到了一個壞消息,潛伏在松山外圍的斥候突然急報,有大量奚族軍隊出現在赤峰津口。奈曼督畔非常吃驚,連夜報於落馬城內。
奈曼青川被親信從睡夢中喊醒,迷迷糊糊中聽說奚族軍隊又出山了,驚駭不已,當即清醒過來,急忙召集部落核心成員商討對策。
一番分析過後,有了三個推斷,其一是鬼方失陷了,安州北部落入突厥人手中,而中南部又被中土人控制,辱紇王部走投無路,只好撤進松山,但要隘容納不了太多人,部落族衆只能出山,暫避於赤峰津口;其二,突厥人和中土人打起來了,鬼方戰火紛飛,辱紇王部爲圖自保,放棄鬼方城,撤進松山避難;其三,辱紇王部主動配合突厥人南下攻打中土軍隊,而阿會正和奚族大軍則從馬盂山的東南方向展開攻擊,兩路大軍隨即對中土軍隊形成了夾擊之勢,安州形勢相對樂觀,這時室得部積極要求奪回花道帳,阿會正肯定給予支持,於是命令松山要隘的戍軍出山支援,左右夾擊遙來部,迫使遙來部放棄花道帳,退守落馬城。
如果事實是前兩種推斷,遙來部還能繼續堅守花道帳,反之,如果事實是最後一種推斷,則遙來部只能立即放棄花道帳。
天亮後,奈曼青川火速出城趕赴城外軍營,打算與軍營裡的將領們仔細商討一下,是否立即棄守花道帳,但就在他即將抵達軍營的時候,突然聽到遠方雪原上傳來一陣急促角號聲,“嗚嗚……嗚嗚……嗚嗚……”
奈曼青川霍然變色,這是報警求援訊號,難道奚族控弦殺來了?
“快!快!進營!”奈曼青川猛踹馬腹,厲聲狂呼,“鳴號!集結!應戰!”
“傳令城外各部衆,立即撤進城內,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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