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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一,河北清河。
崔弘升率軍抵達清河城,與清河崔氏、張氏、房氏等豪門世家緊急密商。
這是以永濟渠爲界的、以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爲核心的、河北南北兩大貴族集團,就東都兵變這一政治風暴,對整個中土局勢、山東局勢乃至河北局勢所產生的影響和後果,所進行的一次政治上和利益上的全面評估,並根據評估結果擬製一系列對策的正式磋商。
雙方的政治立場、利益訴求,等等,都有一定的差異,求同存異說出來容易做起來難,爭論不可避免,且有難以妥協之趨勢。
雙方爭論的焦點是,對東都兵變的政治評估不一樣,於是在處理黎陽的問題上就有了不同的策略。
代表清河崔氏參加這次密商的是崔君賢,山東大儒,宗正卿崔君綽和水師長史崔君肅的弟弟,現任清河太守。他對這場兵變持有一定的樂觀態度。在他看來,這場兵變的主要目標是改革,是激進改革派和激進保守派之間的一場對決,最終會把所有的改革派和保守派都捲進去。而關隴人和山東人之間的矛盾已不是這場兵變的主宰力量,主宰力量是改革和保守之間的矛盾,是既得利益集團與既失利益集團之間的衝突。關隴人是既得利益集團,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保守派,而山東人和江左人則屬於既失利益集團,其中一部分聖主所信任和器重的貴族則成爲改革的中堅力量,所以在這場風暴中,大部分山東和江左貴族都有幸成爲“看客”,其中膽大且實力強大者必是從中牟利的“漁翁”。
清河崔氏就以“漁翁”自居。崔君賢的樂觀就在於這場兵變肯定能達到阻礙改革的目的,風暴過後改革就進行不下去了,甚至全面倒退,這就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實實在在的利益,不費吹灰之力就到手的真金白銀。而鷸蚌相爭導致關隴人遭受到了自中土統一以來最大的最沉重的最慘烈的打擊,既得利益集團雖然不會因此而一蹶不振,但最起碼在未來一段時間內,需要恢復元氣,需要養精蓄銳,需要韜光養晦,需要向山東人和江左人做出政治上的妥協和利益上的讓度,以便讓豪門世家爲主的上層統治者聯起手來,乘勝追擊,痛打落水狗,讓門閥士族政治再一次主宰中土,而要實現這一終極目的,就必須把改革力量打得擡不起頭來,一蹶不振了,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東山再起捲土重來了,既得利益集團才能鞏固和加強這場兵變的政治成果,最終把來之不易的政治成果轉化爲沉甸甸的豐厚的既得利益。
也就是說,清河崔氏已經認定楊玄感及以其爲首的政治勢力必將成爲這場政治風暴的犧牲品,關隴人因此元氣大傷,此消彼長之下,山東人和江左人必定再度崛起,三大貴族集團終於平起平坐,共同瓜分中土的權力和財富了,諸如像清河崔氏這等山東和江左豪門就成了這場風暴的真正的勝利者,“漁翁”做得好輕鬆。
從這一政治評估出發,清河崔氏理所當然要積極謀劃在風暴後的政治格局中牟取最大利益,所以崔君賢拿出的對策是,以河北全部力量、以最快速度拿下黎陽,爲楊玄感敲響敗亡的喪鐘,同時剿滅以白髮賊、河北賊、齊魯賊爲主要力量的大河南北的叛亂隊伍,迅速穩定大河南北的局勢,爲聖主和改革派沉重打擊保守力量創造最好條件,爲逼迫關隴人在風暴後以政治妥協和利益讓度來贏得山東人和江左人的結盟打下良好基礎。
這是無可非議的一件事,這場風暴之所以發生,與國內局勢的日益惡化,尤其是大河南北叛亂迭起屢剿不平的混亂形勢,有着直接關係,所以說山東人是這場風暴的幕後推手是有真憑實據的,爲何叛亂迭起?爲何屢剿不平?當然與山東豪門世家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心照不宣而已。如今風暴爆發了,改革要陷入停滯甚至倒退了,聖主和改革派要報復,要秋後算帳,山東豪門世家就要倒黴了,要付出代價了,比如河北叛亂最爲嚴重的清河和渤海,這兩郡的貴族肯定要遭到無情打擊,所以清河崔氏要未雨綢繆,要把利用價值基本“榨於”的叛亂隊伍剿滅了,要摧毀這個必將給自己帶來損失的重大隱患。
黎陽一戰是剿滅大河南北叛亂主力的最好機會。黎陽倉是誘餌,把缺衣少糧的白髮賊、河北賊、齊魯賊全部誘到了黎陽,而楊玄感偏偏又正好在黎陽舉兵造反,於是兩支叛亂隊伍自然就合二爲一了,正好給了山東豪門世家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理直氣壯的血腥剿殺的最好藉口。
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焉能錯過?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錯過了就等於自殺,等於白白葬送山東人東山再起的機會,不要說自己不能原諒自己,就連整個山東貴族集團都無法原諒這一歷史性的錯誤。
崔君賢代表了清河崔氏,清河崔氏代表了永濟渠以南的河北貴族集團,所以崔君賢的這個平叛策略份量太重,崔弘升無法全盤否決,只能據理力爭。
崔弘升對這場兵變的態度非常悲觀,之所以悲觀,不是從國內政治局勢和中土三大貴族集團的根本利益出發,而是站在中外大勢的高度,從中土的國防和外交大戰略連遭重挫後南北關係迅速惡化出發,如此一來,這場風暴不論結果如何,對中土都是一個不可承受的打擊,而這個打擊很可能是中土走向崩潰、統一大業分崩離析的開始,所以崔弘升的主張是,河北人不殺河北人,河北賊拿下黎陽倉是一件好事,可以有效賑濟一部分難民,可以迅速增加河北賊的實力,而河北賊的存在,不但是山東貴族集團手上一個重要的政治籌碼,還是中土陷入分裂危機後山東人再創輝煌的一支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
崔弘升的說法有道理,崔君賢也認可,也接受,畢竟南北關係惡化是不爭的事實,否則也就沒有西征和東征了,也就沒有南北大運河的貫通了,然而,地域利益和由此所帶來的政治博弈同樣存在,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的身體裡雖然流淌着一樣的血脈,但矛盾和衝突也是代代承繼,尤其是博陵崔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力壓清河崔氏一頭,這讓以血脈發源地、以本堂自居的清河崔氏憤懣不平,直到關隴崛起,楊氏大隋一統中土後,清河崔氏做爲文獻皇后(獨孤伽羅)的外婆家,享受了皇親國戚的殊榮,纔在與博陵崔氏的爭鬥中勉強扳回一些顏面。聖主登基後,崔氏兩家的地位漸漸有所不同,清河崔氏權勢日增,而博陵崔氏走了下坡路。
這種背景下,清河崔氏當然更着重於眼前利益,所以他們有利用這場風暴攫取更大利益的迫切需求和強烈衝動,而尤其重要的是,永濟渠以南是河北叛亂的“重災區”,距離京畿比較近,對東都和大運河都有直接影響,無論從政治上還是從利益上考慮,都必須及時做出積極改變,以便在風暴過後東都新的政治格局和利益格局的劃分中贏得更多優勢。但是,把崔弘升的這種主張放到清河崔氏的利益謀劃中,不難看到它直接危及到了清河崔氏對未來利益的攫取,因此崔君賢不得不以惡意去揣測崔弘升的真正意圖。
博陵崔氏位於太行山南麓,距離北疆很近,距離長城也不遠,南北關係的惡化對它的影響非常大,所以無論從政治上還是從利益上考慮,博陵崔氏首要之務是確保東都的穩定,其次是確保河北的穩定,國內局勢好了,國力強了,對博陵崔氏的地域利益來說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東都這場風暴直接危及到了國內局勢和南北關係,嚴重損害了博陵崔氏的地域利益,於是博陵崔氏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不得不未雨綢繆,不得不掌控更多的政治籌碼,以便在未來深陷困境之刻以此來向東都、向諸如清河崔氏等豪門世家換取更多的支持。
崔君賢感覺自己根本說服不了崔弘升,只能以事實說話,以事實來逼迫崔弘升讓步。
崔君賢先告訴崔弘升一個壞消息,據他得到的可靠消息,清河賊張金稱張金樹兄弟幾天前就已經急速趕赴黎陽了,估計很快就要與郝孝德、劉黑闥、孫宣雅等河北賊聯手攻擊黎陽倉。
接着他又做出了三個推斷:涿郡留守段達的軍隊估計正在日夜兼程南下黎陽;齊王的軍隊早在本月初就從齊郡的歷城趕到了濟北郡的東阿、盧城一線,不出意外的話,這支軍隊如今正沿着濟水火速西進,很快就會逼近滎陽;另外就是東萊水師,東萊水師還沒有渡海遠征,來護兒、周法尚和崔君肅一旦得知楊玄感叛亂,東都危機爆發,齊王率軍西進,他們作何反應?是否會緊急馳援?崔君賢的推斷是,水師肯定要分兵馳援,因爲從來護兒和周法尚的立場來說,二次東征必須贏,改革必須維護,爲此只能兩者兼顧,兵分兩路,一路渡海遠征,一路回京平叛。
“對涿郡留守段達來說,確保大運河暢通是第一,救援東都是第二,所以黎陽是他的第一目標;對水師來說同樣如此,爲了二次東征的勝利,大運河必須暢通,水師必須拿下黎陽;對齊王來說也是一樣,他若想在這場風暴中有所作爲,首先就要控制黎陽,控制了黎陽就掌握了主動,既可以威脅東都,又可以要挾聖主,進退無憂。”
崔君賢望着神情冷峻的崔弘升,笑着問道,“如果這三路大軍先後進入黎陽戰場,諸賊還有抗衡之可能?黃臺公還能裹足不前,冷眼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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