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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元死了,就死在囚禁他的屋子裡。
從現場來看,遊元是以刀自刎而死,但問題是,這柄鋒利的橫刀從何而來?當初囚禁遊元及其僚屬、衛士時,沒收了所有武器,又因爲是夏天,衣服單薄,就算私藏都絕無可能,所以這柄鋒利的橫刀肯定來自屋子外面。
屋子外面密佈衛士,楊玄感擔心囚禁遊元的秘密泄露了,特意加強了保衛,裡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誰也進不去,更不要說送一把刀給遊元了,所以最後只有一種可能,這把刀來自屋子外面的衛士,這些衛士裡有內奸,而且還不止一個兩個,是一羣衛士,是他們殺死了遊元,並僞造了自殺現場。
然而,這個可能性若想得到證實,必須把這羣衛士一個個隔離審訊,這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但楊玄感最缺乏的就是時間,因爲遊元死了的消息馬上就會傳開。
對手殺死遊元的目的就是要嫁禍楊玄感。遊元死了,那麼楊玄感誅殺遊元的消息必然會以最快的速度傳播開來。遊元是治書侍御史,御史臺的副長官,中央大員,坐鎮黎陽的使命就是監察楊玄感督辦糧草,但楊玄感卻把他殺了,這等於坐實了楊玄感背叛聖主和中央的罪名,迫使楊玄感不得不馬上發動兵變。
楊玄感下令封鎖消息,竭盡所能封鎖消息。
接下來已經沒有選擇,馬上商量舉兵之期。哪一天舉兵?當然是越快越好,但在舉兵之前,還是不少事要做,要一一安排好。
首先檄文要寫,其次兵變的最高指揮部要成立,在此基礎上要任命一系列軍政官員,並下達和實施一系列具體措施,再次要組建軍隊,要保障軍隊的錢糧供應,還有要即刻與東都內應取得聯繫,以便大軍在進攻東都的過程中得到及時的接應,等等,千頭萬緒,紛繁複雜,即便之前早就做好了精心準備,但一旦真正實施起來,還是手忙腳亂。
但以上這些都屬於兵變的具體工作,交給具體的人去執行就行,而楊玄感和李子雄等兵變核心層要考慮的事情遠比這些具體工作重要,它直接關係到了兵變的成功與否。
現在遊元怎麼死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在楊玄感手上,而楊玄感背上這個“黑鍋”後,其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與河北人徹底決裂,與山東人徹底翻臉。此後河北人不會支持楊玄感發動的這場兵變,相反,他們會站在聖主一邊,向楊玄感發動攻擊。而河北人旗幟鮮明的反對楊玄感,不但會影響到所有山東人對這場兵變的態度和立場,還會影響到其他政治集團對整個局勢的分析和判斷,可以預見,一旦山東人聯合起來支持聖主,反對這場兵變,那麼楊玄感的失敗幾乎已成定局,既然楊玄感註定了要失敗,那麼兩京還有多少政治集團會飛蛾投火,自尋死路?
李子雄選擇了沉默,不再堅持楊玄感在舉兵的同時宣佈自立。
如果遊元沒死,楊玄感“綁架”遊元一起發動兵變,一起宣佈自立,以此來“綁架”河北人,脅迫山東人,那麼對這場兵變的好處不言而喻。如此同時,聖主和中樞也不再和不敢信任山東人,畢竟歷史上由尉遲炯王謙司馬消難以及漢王楊諒所發動的兩場兵變中,山東人都是兵變的堅定支持者,前車之鑑後事之師,聖主和中樞怎麼可能相信山東人清白無辜?如此則成功離間,只要聖主和中樞向山東人大開殺戒,則山東人再無退路,只有支持楊玄感,支持這場兵變,與聖主對抗到底,如此則兵變成功的把握大大增加,楊玄感在舉兵之初就宣佈自立的目的也得以實現。
然而,轉眼間,這一切設想都化作烏有,一切可能都不復存在。對手太厲害了,一擊致命,一刀“砍”在楊玄感身上,讓楊玄感痛不欲生。目前這種情況下,如果楊玄感舉兵之初宣佈自立,必然進一步激怒河北人,不但得不到之前所預測的諸般好處,反而適得其反,可能敗得更快。
李子雄沉默不語,與其持相同意見者亦不敢再勸,而之前與其持相反意見者亦倍感沮喪。本來延緩自立時間就已經對兵變不利了,只不過兩害相權取其輕,迫不得已之下只有等到攻陷東都確立一定優勢後再自立,但現在遊元死了,與河北人徹底決裂了,楊玄感基本上失去了贏得山東人支持的可能,此消彼長之下,聖主有了山東人的支持,已經在這場風暴中擁有了絕對優勢,導致兵變的勝算越來越小,這怎能不讓人沮喪?
“自立的事,只有等到攻陷東都之後了。”楊玄感率先打破沉默,在兵變最核心爭論最激烈的問題上做出了決策
李子雄暗自苦嘆,遊元的死必將在東都引起震動,必將打亂楊玄感在東都的諸多秘密部署,這大大增加了攻打東都的難度,只是不知道當初信心滿滿地衝向東都的李風雲在聽到這個消息後,是否還有拿下東都的雄心壯志。
“當務之急,是組建軍隊。”楊玄感看看李子雄,又看看王仲伯,寄希望於這兩位軍方統帥關鍵時刻發揮作用。
之前楊玄感藉口白髮賊李風雲陳兵大河南岸,威脅黎陽倉和永濟渠,已經下令徵召汲郡及其周邊郡縣諸鷹揚和地方鄉團宗團武裝力量趕赴黎陽集結,但響應者寥寥無幾,一則河北人沒有支持楊玄感的意願和動力,反而幸災樂禍,有看熱鬧的心思,其次河北諸鷹揚基本上都去東征戰場了,留下鎮戍的衛士數量極少,且有衛戍重鎮和關隘之重任,根本支援不了楊玄感,再次那些不情不願跑來黎陽的地方武裝大都抱着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想法,有便宜就佔,沒便宜有多遠躲多遠,所以楊玄感的徵召令是下達了,但實際執行效果非常差。
“黎陽是否堅守?由誰堅守?”李子雄義不容辭,主動承擔了組建軍隊的重任,“遊元的死訊傳開之後,越公便成了河北人的衆矢之的,凡在黎陽及其附近的地方武裝勢必一鬨而散,如此一來我們只能在黎陽及其周邊城鎮抓一些青壯,主要兵源還得依靠永濟渠上的船伕水手,還有南下北上的運伕力役,只是這些人短期內形成不了戰鬥力,當越公率主力渡河西進直殺東都後,黎陽的防守如果靠這羣烏合之衆,勢必岌岌可危,凶多吉少。”
“黎陽必須堅守。”楊玄感的口氣不容置疑,“黎陽不守,任由河北人尾隨追殺,我們便陷入腹背受敵之困境,所以黎陽不但要堅守,還要承擔起牽制河北諸鷹揚之重任,以想方設法延緩河北衛戍軍渡河加入東都戰場的時間。”楊玄感看了看李子雄,鄭重其事地問道,“非常時刻,需要非常之策,建昌公,計將何出?”
李子雄暗自鄙夷,對楊玄感的魄力很是不屑。相比起來,老越國公楊素的格局就很大,雖然朝野上下政敵遍佈,但同樣他的政治盟友也很多,而且彼此間的信任度很高,這也是老越國公楊素在一次次政治風暴中都安然度過的重要原因之一。格局大小決定了心胸大小,心胸大小決定了事業大小,楊玄感格局不高,心胸有限,卻圖謀王霸大業,過去李子雄對此就不以爲然,現在更感覺楊玄感是個志大才疏之輩,尤其與李風雲經過多次深入交流後,李子雄深受啓發,重新從俯瞰的角度來審視中土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於是他對這場兵變的看法也漸漸發生了變化,對楊玄感陰謀篡國之舉更是嗤之以鼻。
現在李子雄知道李風雲爲什麼早早便對這場兵變持悲觀態度了,原因就在如此,楊玄感一心作死,而讓人目瞪口呆的是,楊玄感及其兵變盟友們不但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作死,反而一個個躊躇滿志,豪情萬丈,這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是豪門世家過度沉醉在自我膨脹中懵然不知,還是敵人的陷阱太隱蔽放出的迷霧太濃厚,以至於讓楊玄感等人深陷其中完全迷失了方向?
“恕某直言。”李子雄毫不客氣,一針見血地說道,“白髮早已推演出東都局勢的變化,今日之危局都在他的謀算之中,而應對之策亦早已部署完畢。”
“現白髮已攻陷伊闕,正兵臨東都城下,吸引了東都的全部注意力,這種局面下,就算黎陽出了意外,越公亦可從容舉兵。今遊元突然死去,黎陽算是出了重大意外,越公在白髮的配合下雖可從容舉兵,但必須重兵戍守黎陽,阻御崔弘升和河北人的尾隨追殺,否則便有腹背受敵之危。如何化解?白髮的對策很簡單,由他的軍隊來戍守黎陽,而目前大河對岸的白髮部下幾乎都是河北人,郝孝德、劉黑闥、孫宣雅、石秕閨、李公逸,等等,據說河北鴻儒劉炫也在其中,這意味着什麼?”
這意味着什麼?楊玄感、胡師耽等人一聽就明白了。實際上之前他們也估猜到李風雲兵臨大河南岸的真正目的不僅是黎陽倉的糧食,還有黎陽這座河北的南部重鎮,聯盟大軍一旦由黎陽進入河北,也就實現了由蒙山到太行山的轉戰。換句話說,李風雲正在利用楊玄感,利用東都兵變來牟利,這等於掄起巴掌猛抽楊玄感及其同盟們的臉,是奇恥大辱,豈能忍受?豈能遂其所願?雖然把黎陽讓給李風雲,由聯盟大軍阻御崔弘升和河北大軍的確是個一舉多得的上好佳策,但是可忍孰不可忍,楊玄感和他的同盟者絕不會把這場兵變的控制權交給李風雲,交給一個惡名昭彰的賊,那不僅是自殺,更傷害了門閥士族那顆高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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