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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弘升不敢激怒統帥部,但以他在軍方的地位,又不能擅自向水師統帥來護兒和周法尚求援,那是越級、越權之舉,不合法度,爲軍律所禁,無奈之下,他只好向崔君肅求助。
中土崔氏有兩家,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都是山東超級大豪門。在開皇末年的皇統之爭中,清河崔氏是“太子黨”,支持太子楊勇,而博陵崔氏支持秦王楊俊,但這兩位皇子先後失敗,崔氏兩家也因此受累。漢王楊諒舉兵叛亂,聖主爲保住皇位,不得不向山東人妥協,崔氏兩家遂得以復出。兩家血脈相親,但因爲有不同的利益訴求,始終存在矛盾和衝突,從崔氏上千年的歷史來看,兩家合作大於鬥爭,合則兩利分則兩傷,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從當今中土政局來說,關隴人和山東人的矛盾已經激化,衝突無處不在,爲了最大程度的維護山東人的整體利益,崔氏兩家必然是求同存異,通力合作。
崔弘升出自博陵崔氏,崔君肅出自清河崔氏,兩人年紀相仿,私交也還不錯,彼此政見相近,且對崔氏所面臨的危機都有清醒認識。此次東征,崔弘升在陸路大軍領兵,崔君肅在水師輔佐,看似崔氏在軍方的力量頗爲強大,但實際上兩家心裡都清楚,崔氏在軍方的力量正急劇削弱,日益邊緣化,若不能利用這次東征建功,崔氏極有可能被排擠出衛府統帥層。據此,崔弘升相信,就目前東征形勢和平壤戰局,以及水師的不利處境來說,崔君肅應該給自己以幫助,而來護兒和周法尚也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只要功過相抵,便能自我救贖。
崔君肅接到崔弘升的求助書信後,的確想盡力給崔弘升以幫助,但他和崔弘升一樣,在衛府都屬於過客,都是在戰爭期間臨時跑來建功“鍍金”的,與那些少時從軍、戎馬一生的老軍相比,對軍隊瞭解得還不夠全面,對軍方“山頭”、“派系”鬥爭和利益爭奪的激烈性、殘酷性還缺乏深刻認識,某些方面他們還侷限於政治上的文鬥,不知道軍隊內部“武鬥”的真相實際上遠比他們想像的更加血腥。
比如中土名將史萬歲之死就是個典型的例子,老越國公楊素站在他的背後,悄無聲息的一刀,一刀致命。當然了,這件事名義上是源自兩人爭功,實際上當時正是太子楊勇被廢,時爲晉王的聖主衝擊儲君寶座的關鍵時刻,偏偏鎮戍代晉手握重兵的漢王楊諒也有心爭奪皇統,而史萬歲偏偏在那一年北伐突厥的戰爭中,輔佐漢王楊諒打了個大勝仗,而同樣參戰的晉王和楊素卻寸功未建,結果史萬歲非常不幸地陷進了皇統之爭,事情隨即發生了質的變化,變成了史萬歲要與晉王爭功,要阻礙晉王衝擊儲君寶座,這不是找死嗎?結果可想而知,一代名將被先帝在朝堂上活活打死了,而先帝猶不解恨,羅織罪名永不平反,以此來殺雞儆猴,爲晉王問鼎儲君鋪路。
楊素是河洛貴族,史萬歲是關中貴族,兩人都是關隴名將,都是中土統一的功臣,在軍中的威望都很高,還曾多次並肩作戰攜手殺敵,按道理兩人之間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生死之情、袍澤之誼,但一旦粘上了政治,人就變了,變得冷酷無情、血腥殘忍,殺袍澤就如殺狗一般。
在崔君肅看來,心最黑的應該是玩政治的人,但他輕視了衛府老軍,玩政治的老軍不但心黑,手段更是血腥。平壤一戰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來護兒爲了政治上的利益,直接屠殺了近四萬水軍將士,但來護兒可不是一個人承擔惡名,他把周法尚和崔君肅都給拉上了,三個人一起背惡名。事已至此,背惡名也就背惡名吧,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事實就是如此,沒辦法,但打敗仗背惡名終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若有機會自我救贖,當然要將功折罪了。
然而,當崔君肅找到周法尚,說起崔弘升求援一事,卻被周法尚迎頭潑了一盆冷水。
周法尚一口拒絕。
崔君肅抱着一絲幻想,轉述了崔弘升對當前平壤戰局的分析和推演,認定遠征陸路大軍在撤退過程中存在巨大風險,而薩水通道的安全直接決定了三十萬遠征將士的生死存亡,所以水師有責任也有義務給予救助。
周法尚冷笑,質問崔君肅,“兩軍對陣,你的經驗比某的經驗還豐富?平壤一戰,水師聽誰指揮,你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是支援黃臺公(崔弘升),還是挑起關隴人和江左人的廝殺?”
崔君肅張口結舌,尷尬不已。
以周法尚的軍事謀略和戰鬥經驗,他對當前平壤戰局的分析和推演,當然要勝過崔弘升,當然知道薩水通道的重要性,但問題是,水師聽誰的指揮?平壤一戰,到底是軍事爲主,還是政治爲主?這一仗到底是聖主和中樞主導,還是由軍方掌控?
一目瞭然的事,以崔弘升和崔君肅的政治經驗,當然心知肚明,所以周法尚有理由懷疑崔氏居心叵測,有理由懷疑山東人有意激化關隴人和江左人的矛盾,試圖挑起兩者之間的廝殺,以便漁翁得利,所以周法尚憤怒了。戰局到了如此險惡地步,遠征軍都有全軍覆沒之危了,你山東人不想着如何力挽狂瀾,反而乘火打劫,落井下石,是不是太無恥了?
看到崔君肅的尷尬神色,周法尚擔心矛盾激化,於是強忍怒氣,稍稍緩和了一下語氣,“以黃臺公(崔弘升)單薄之力,戍衛薩水的難度的確很大,若你有意支援,某也不反對,可以給他提供一些必要的物資。”
看到周法尚一副“道貌岸然”,但實際上對遠征軍生死根本漠不關心的態度,崔君肅忍不住怒氣上涌,臉色逐漸難看了。崔弘升要的不是物資,而是水師的傾力支援,那點物資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黃臺公懇求水師的支援,懇求水師能進入薩水內河,保護薩水通道的安全。”崔君肅手指自己的胸口,聲色俱厲,“此事某與黃臺公若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必遭天譴。”
周法尚目露鄙夷之色,嗤之以鼻,怒氣也是不可遏止的爆發了,“難道水師要聽從黃臺公的調遣?你難道不知道,水師現在無論是離開平壤近海海域,還是進入薩水內河水道,都需要延壽公(於仲文)的命令,水師不能擅自行動
崔君肅勃然大怒,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水師正因爲擅自行動,才導致了平壤大敗,才把遠征陸路大軍推進了危險之境,如今周法尚竟一口否認,連臉到不要了,竟然以水師不能擅自行動來做爲拒絕支援崔弘升的理由
崔君肅氣得面紅耳赤,真想衝着周法尚大吼一聲,你還要不要臉了?
崔君肅忍住了。說起來周法尚是反對水師擅自行動的,平壤大敗都是來護兒的責任,但他們都是江左人,都是聖主的親信,都是一個利益集團的人,不論周法尚的個人想法如何,最終他都不得不屈服於集團利益,所以周法尚對平壤大敗同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現在來護兒把腦袋一縮,做烏龜了,自我囚禁了,等待聖主的懲罰,把水師扔給了周法尚,而周法尚獨攬大權,馬上“變臉”,一舉一動都要遵從統帥部的命令。此事若是發生在攻打平壤之前,那是好事,但發生在平壤大敗之後,那就顯得荒誕了,十分的荒誕。
周法尚看到崔君肅忍氣吞聲、束手無策,不免有些得意。你山東豪門又如何?你出身尊貴又如何?就算你是條龍,如今也得在我腳下盤着。想讓水師支援崔弘升,去給那幫狂妄自大的關隴人守住退路,門都沒有。現在那幫關隴人估計正興高采烈的謀劃着如何落井下石,置我和榮公於死地,然後乘機奪取水師的控制權。想都別想,平壤大敗又如何?只要我和榮公死守聖主密詔的秘密,聖主就一定會庇護我們,而關隴人若在平壤戰場上與我們一樣遭遇大敗,那事情就顛覆了,最終受到嚴懲的肯定不是我們,而是那些關隴人。
崔君肅盯着周法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如果延壽公(於仲文)命令水師進入薩水內河,樵公是否遵從?”
周法尚神情略滯。這種可能性完全存在,關隴人若想置來護兒和自己於死地,首先就要確保自身的安全,確保三十萬大軍能安全撤回遼東,如此一來於仲文即便對水師恨之入骨,也不得不暫忍一時,另外在這個關鍵時刻,關隴人若能拉上山東人,雙方聯手打擊江左人,則把握性更大。也就是說,如果崔弘升說服了於仲文,由統帥部下令調遣水師戍衛薩水通道,那水師就進退兩難了,幫助崔弘升戍衛薩水通道,就等於幫助關隴人打擊自己,反之,若抗令不從,又等於拱手送給關隴人打擊自己的把柄,而更嚴重的是,如果水師因爲抗令不從導致陸路大軍在撤退過程中遭遇了重大損失,那水師就是罪上加罪了。
無恥的山東人,卑鄙的崔氏。周法尚忍不住就想罵人,崔氏太不要臉了,竟在關鍵時刻背後下黑手,非要挑起關隴人和江左人的廝殺,非要從中漁利。
周法尚決定妥協,此刻自己最大的敵人是關隴人,而山東人則是可以拉攏的對象,一旦讓利於崔氏,贏得崔氏的合作,那麼憑藉江左人和山東人的聯手之力,即便抵擋不住關隴人的“攻擊”,亦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
“某是否遵從延壽公的命令,進入薩水內河,取決於兩個條件。”周法尚回道,“首先,高句麗水師是否如影附隨,如果高句麗水師始終不離左右,牢牢牽制着我們,你說我們是否有可能置身邊虎視眈眈的敵人於不顧,一頭衝進薩水,任由高句麗水師把我們圍堵於內河?一旦我們被困內河,水師便有全軍覆沒之危。其次,水師總管是榮公(來護兒),榮公纔是水師的最高統帥,最終決策者,聖主更是授其臨機處置之大權,所以水師應該做什麼,怎麼做,不是你我說了算,而是榮公說了算,若榮公不同意進入薩水內河,某亦無計可施
老奸巨滑。面對無懈可擊的周法尚,崔君肅一籌莫展,雖然他在水師決策中也有一票,但只要周法尚與來護兒聯手,他這一票就毫無意義。
“如此說來,水師就在這裡袖手旁觀,對薩水斷絕之危視置若罔聞,對三十萬遠征將士的生死視若無睹?”崔君肅質問道。
周法尚稍稍思索了片刻,說道,“水師可以向薩水入海口方向緩緩靠近,但不能過度靠近,以免讓高句麗水師做出錯誤判斷,爲阻止我們支援薩水內河而發動攻擊。以我水師現在低落的士氣,雙方一旦交戰,我們有可能再遭敗績,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周法尚讓步了。崔君肅鬆了口氣。雖然水師靠近薩水入海口並不能保障薩水通道的安全,但最起碼距離薩水內河近了,一旦陸路大軍在撤退過程中,受阻於薩水,雙方可以在最短時間取得聯繫,水師旋即可以急速進入薩水內河支援,憑藉戰船優勢,多救一些人絕對不成問題。
很顯然,周法尚存了私心,做了兩手準備。若陸路大軍順利撤退,他就無須冒險進入薩水內河,反之,若陸路大軍撤退受阻,打了敗仗,他冒險進入薩水內河支援就有價值了,可以建功,可以將功折罪,還在關鍵時刻拉了崔弘升一把,牢固了與崔氏的合作,確保崔君肅不會因爲與江左人決裂而泄露了聖主密詔的秘密。
很快,崔弘升接到了崔君肅的回信,同期抵達軍營的還有水師送來的幾船物資,但崔弘升很失望,情緒很低沉,尤其對前線統帥部的反應,更是焦慮不安。
統帥部沒有反應,不論是對來護兒的水師慘敗平壤,還是對崔弘升稟報的薩水危機,都沒有做出任何迴應。
事出反常即爲妖,前線統帥部肯定出現了問題。
統帥部當然出現了問題,面對水師慘敗平壤背後所暴露出來的“政治陰謀”,由聖主和中樞直接針對軍方所設的“陰謀”,軍方反應之強烈,可想而知。上至於仲文和諸軍統帥,下至諸鷹揚長官,全都“炸了鍋”。
此事說明什麼?聖主和中樞不再信任除水師以外的軍方?聖主和中樞要把東征失利的責任全部推給軍方?聖主和中樞要藉助這次失利打擊軍方,剷除異己,繼而進一步集中軍權?
東征前期攻擊不利,未能實現預期目標,與軍方沒有關係。遠征軍之所以在遼東城下滯留三個月之久,都是聖主和中樞的決策錯誤,若不是聖主和中樞非要堅持以外交手段來實現東征目標,非要與高句麗人談判,東征就不會陷入今天這種被動局面。
然而,有一個事實不可否認,正因爲東征前期不利,導致聖主、中樞和軍方的矛盾激化,而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實施段文振遺策,更是讓雙方的衝突進一步升級。由此可以預見,若段文振遺策成功了,遠征軍以摧枯拉朽之勢攻陷了平壤,摧毀了高句麗,那麼軍方在政治上顯然是勝利者,雙方在軍權上的爭奪將更爲激烈,而軍方完全可以憑藉自己在政治上的勝利,擊退聖主和中樞對軍權的進一步集中。
這顯然是聖主和中樞不願意看到的結果,所以在軍方看來,來護兒和周法尚指揮水師提前攻擊平壤,肯定是因爲接到了聖主的詔令,是想給軍方攻陷平壤設置障礙,從而迫使遠征軍不得不無功而返,如此東征失利的責任就是軍方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聖主和中樞以如此卑劣的手段打擊軍方,置三十萬遠征將士的安全於不顧,當真是人神共憤,徹底激怒了軍方。
諸軍統帥齊聚,義憤填膺,一致要求統帥部行使臨機處置之大權,即刻撤離,返回遼東。
於仲文當然同意,但宇文述不同意,劉士龍也堅決反對,結果兩個人遭到了諸軍統帥們的猛烈“炮轟”。
右屯衛將軍辛世雄和右御衛將軍張瑾質問兩人,在大軍出發之前,你們是否已經知道聖主和中樞密令水師提請攻擊平壤?
宇文述知道,但他矢口否認,此刻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會泄露這個天大的機密。劉士龍的確不知道,所以他否認的理直氣壯,而且他警告諸軍統帥,你們千萬不要衝動,如果不戰而退,你們的罪責比水師大敗平壤還嚴重。
水師提前攻擊平壤可以找到很多理由,比如在渡海過程中遭遇重大損失,食物淡水嚴重短缺,抵達平壤後不得不主動發動攻擊,以戰養戰;或者因爲高句麗人主動攻擊,不得不被動應戰,但對戰局判斷錯誤,以致遭遇重大挫折,等等,總而言之,水師是獨立的,爲聖主所信任,只要來護兒和周法尚找到戰敗的託辭,聖主和中樞就一定會庇護他們,但於仲文和他所統帥的九路大軍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三十萬人馬到了平壤城下,不戰而退,這本身就是對聖主和中樞權威的挑戰,不可姑息,不可原諒。
諸軍統帥勉強冷靜下來,雖然不再堅持即刻撤退,但也沒有攻打平壤的意願。
宇文述建議,反正都來了,雖然攻擊時間十分有限,但還是可以打一打,不如大展神威,大殺四方,殺得血流成河,人頭滾滾,出口惡氣,然後走人。
沒人理睬他,直接把他當空氣了。
劉士龍拿出了一個折衷意見,談判,與高句麗人談判。高句麗人不是一直要談判,以談判來遲滯我軍的攻擊速度嗎?現在我們到了平壤城下,可以談了,遂其所願,逼着他們簽訂一個城下之盟,這就算拿到戰果了,然後果斷走人。至於接下來高句麗人是不是承認這個城下之盟,與軍方無關,那是聖主和中樞要考慮的事,但是,一旦高句麗人當真承認了這個城下之盟,軍方的功勞就算拿到了,也算沒有白跑這一趟。
於仲文和諸軍統帥反覆權衡之後,接受了劉士龍的建議,隨即在距離平壤城三十里外停下了攻擊腳步,雙方開始談判。
既然有了決策,而這個決策與水師一毛錢的關係都沒有,統帥部當然對水師不理不睬了,直接無視。至於崔弘升所稟報的薩水危機,沒人在意,我有三十萬大軍,就算高句麗人掘壩放水,人爲製造洪水又如何?難道洪水還能肆虐十天半月啊?難道實力不濟的高句麗人還能逼得我遠征軍破釜沉舟、背水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