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峰上了兩節課,成系統的向自己招募的學員傳授了一些基本的地理知識。對於眼睛只看到撫順這塊土地的底層老百姓,他們的眼界在瞬間就超越了這個時代絕大多數官僚和知識分子。
河流,山川,城市,海洋,兩節課的內容精簡而濃縮,卻當場引發了教室內外所有人員極大的求知慾。教室內的學員都帶着興奮的神情看着周青峰,看着他身後的地圖。因爲這簡單兩節課背後蘊含着豐富的知識,讓這些人第一次有了‘世界’這個概念。
“好了,今晚的課上到這裡。給你們十分鐘的時間提問。”周青峰站在講臺上,他自己滔滔不絕的講了半天,其實也意猶未盡。若是面對好學生,教書育人是一種會上癮的責任。
到提問時刻,教室裡倒是變得安靜。一顆顆深受震撼的腦子正在反覆回味周青峰講述的知識,可要主動發問卻太難了點。他們早就習慣於被動接受上位者傳達的信息,少有自己的思考。
不過年輕人到底還是年輕人,很快有人開口問了幾個粗淺的問題。喬雪年正聽的來勁,覺着這課上的大開眼界,身邊忽而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說道:“哎……你去替我問一個問題唄。”
喬雪年一扭頭,是剛剛那自稱‘桑秀兒’的女孩。看對方眼睛忽閃忽閃的盯着自己,他立刻又覺着氣血上涌,臉龐發燒地說道:“我……我不知道問啥。你咋不自己問?”
說完這話,喬雪年覺着自己蠢死了……
姑娘頭一低,臉蛋發紅如蚊子叫般說道:“我是女的,站起來問,多丟人呀。你替我問一個。”
喬雪年也不知道是哪來的熱血勁,張口就喊了聲,“東家說過,男女平等。女人也可以一樣提問的。”
新詞,新詞,這絕對是新詞!
喬雪年喊的聲音大,弄得整個教室的人都能聽見,他喊出聲後心髒就撲騰撲騰的亂跳。周青峰剛剛回答了一個問題,正好聽到這句,心裡一喜,暗想:好啊,終於有人能跟上老子的思想了。他鎖定開口的人,當即高聲喊道:“喬雪年,你說的很對。你有什麼問題嗎?”
喬雪年立馬指着同桌的姑娘說道:“是她有問題,她叫桑秀兒。”
同桌的姑娘當即變臉,腦袋一低躲在前排人的身後,還鼓起腮幫子,惡狠狠的瞪了喬雪年一眼。喬雪年被嚇了一大跳,暗想:我啥時候得罪她了?
周青峰在臺上,“這位桑同學,有問題站起來問嘛?膽子大點,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教室裡一片鬨笑,桑秀兒被逼着只能耷拉着腦袋站起來,卻一句不說。周青峰等了半天,卻不想輕易放過這個宣傳的機會。他深吸一口氣,大聲問道:“桑同學,你有媽媽嗎?”
“有。”桑秀兒一驚,弱弱說道。她暗想:難道自己做錯了事,還要牽連家人。
可臺上的周青峰卻繼續笑道:“我也有媽媽,這教室內外上百號人都有媽媽。我們的媽媽都是女人,因爲男人生不出孩子嘛。”
啊……又是一通笑。
“我知道你爲什麼不敢張口問,也知道你會害怕。可我要告訴你,作爲一個女人並不比男人低一等。因爲這世上所有人都是女人生出來的,我們有什麼任何資格去歧視女人?如果女人卑賤,那麼被女人生下來的我們豈不是更卑賤?
我說過很多次,男女平等。女人也應該和男人有同樣的權力。
我知道這大明朝對女人多有重壓迫,乃至於有很多專門針對女人的惡習。比如溺死女嬰,比如逼迫女人裹小腳,比如把女人關在家裡不許拋頭露面。很多事發生在男人身上很自然,發生在女人身上就是莫大的罪過,這些都是不對的。
我認爲,只有英雄的母親,才能孕育出英雄的兒女。我知道你們對我說的話必然心生牴觸,甚至包括女人自己都會覺着我說的不對。可我對此只有一句話——想要挑戰我的人,必須要能打得過我。
在我的統治之下,就必須遵從我的理念,我的規則,我的法度。不管你們理解還是不理解,都必須執行。因爲我知道,你們今天不理解,可將來肯定會理解。你們這輩子不能理解,你們的下一代肯定會理解。”
周青峰這段話說的氣勢雄渾,大氣凜然。聽他話的人無不感到渾身發麻,起雞皮疙瘩。這話比剛剛介紹點地理知識更令人震撼,簡直就是離經叛道,翻天覆地。
“好了,今天的課上到這裡,解散。”周青峰收拾講義,向衆人微微點頭後離去。相比上地理課的熱鬧,他最後這段話卻令人安靜。
下課了,衆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喬雪年看着同桌的姑娘,這次他倒是想跟對方說幾句話。可桑秀兒正眼都不看他,還恨恨的踩了他一腳,最後耷拉這腦袋走到教室門口,垂頭喪氣的衝着箇中年人喊了聲‘爹’。
中年人也是一副氣惱的臉,他低喝一聲‘回家’,就把姑娘帶走了。喬雪年從後頭跟上來,可離散的人羣很快將那對父女淹沒,他根本不知道對方去了何處,唯有在心裡反覆默唸一個名字‘桑秀兒’。
桑秀兒跟着自己爹離開學校,藉着街道上的火把回到一戶不錯的大宅子門前。敲門進屋,一箇中年婦女迎上來樂道:“喲……你們父女倆下課啦。東家今晚都教了些啥?”
中年人哼了一聲,揹着手氣鼓鼓的走進二進的院子。中年婦女連忙把桑秀兒拉過來問:“你爹咋地啦?一回家就給我臉色看,你闖禍了不成?”
桑秀兒苦着臉,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家裡幾個兒女聽着動靜不對,連忙從各自屋子裡出來,結果就看到自家老爹站在院子裡生悶氣。幾個兒子中,老大一看情況不對,連忙用腳一踢老幺。老幺當即會意,上前問道:“爹,出什麼事了?”
見兒女都盯着自己,中年人再次冷哼說道:“我就說吧,咱桑家就不該跟那姓周的混。他殺了我們桑家村的族長,鬧騰的你們幾個分家,今個還要來教壞我女兒。這人就是大逆不道,遲早惹來禍事。”
一聽自家老爹編排的詞,幾個兒女全都露出一副‘老調重彈,懶得理會’的表情。老幺直接揮手說道:“嗨……還以爲多大事呢?我還得去溫習功課呢,過幾天就要小考,考不好要捱罵的。”
大兒子也懶懶說道:“我幹了一天,也累了。媽,你跟爹聊幾句。我得去睡了。”其他三個兒子各找藉口,一眨眼全走了。
中年人一看兒子們都不把自己當回事,更是暴怒罵道:“看看,看看,這就是被教壞了。幾個兒子我都沒法管,現在女兒也要沒法管了。姓周的胡咧咧什麼平等,這就是要造我的反哪。這自古以來綱常有序,女人就該講‘三從四德’,哪有那麼多啥啥權力的?”
中年人氣的嗓門老大,他老婆在一旁拉扯道:“桑有深,你夠了啊!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你就是一個木匠,懂什麼‘三從四德’?有種你給我背出來。”
“三從就是……”桑木匠還真背不出來,口舌結巴地說道:“古人都說的道理,哪能有錯?”
“古人給你飯吃,古人給你衣穿?”桑木匠老婆雙手一叉腰,毫無示弱地喊道:“就你廢話多,吃了幾天飽飯就忘記自己是什麼人了。咱家過去是種田的泥腿子,能進城全靠東家賞口飯吃。你背地裡說這些,良心過得去嗎?”
被自己老婆訓斥幾句,桑木匠頓時啞火。他老婆又回頭問女兒,“到底咋回事?你爹犯個什麼混啊?”
桑秀兒言語能力還不夠好,沒辦法完全還原周青峰說的話。不過有老孃撐腰,她膽氣倒是壯了些,她就用自己平日學習時掌握的一句話簡單明瞭的概括周青峰的意思。“東家給我們上課,講了好多有意思的事。最後他還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爹聽了這話就不樂意。”
桑木匠老婆卻是大喜,笑臉誇讚道:“看看,東家多會說話呀。爲了把你們幾個從小拉扯大,咱家可不就是娘給你們頂了半邊天麼。要不然哪有這麼些兒女跟着你爹姓桑?偏生他還老喜歡生氣,真是沒良心。今晚秀兒跟我睡,讓你爹睡冷炕去。”
院子裡很快清淨,桑木匠徹底無語。他原本是氣鼓鼓的回來,覺着自己很有道理,結果到家反而受了一肚子氣。看着老婆帶着小女兒回屋還把門栓上,他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發呆。好一會,他垂頭喪氣的自己去打洗腳水,帶上搓衣板,一起捧着去敲主臥的房門。
等着第二天,桑秀兒一大早起來,和家中其他女眷一起給全家做早飯。如今家裡錢糧多,也改成一日三餐。就爲這個,她三哥就很快也娶了媳婦。她三嫂發現桑家竟然能頓頓吃上白米白麪,那眼睛裡爆出的光可嚇人了。
早上蒸饃,全家吃的開開心心。北方種麥子多,可麥子直接蒸飯是一點不好吃,算粗糧。可只要把麥子磨成粉,多一個發酵的過程再來製作麪食,那就是上好的精糧,營養又好消化,可比麥飯強多了。
過去用人力畜力磨面,效率低得很。桑秀兒最近聽自己爹說他們木匠組和鐵匠組一起合作攻關,在東家離開的一個月完成了水力磨坊的仿造。就利用撫順城外的渾河水流磨面,愣是把磨面的效率提升了幾十倍。
這是東家離開撫順期間唯一不受影響按計劃完成的重大工程。周青峰迴來得知此事是大喜過望,高聲讚歎木匠組和鐵匠組有勞動積極性。桑木匠在內的十幾個工匠當天就拿了東家下發的獎勵津貼,並且檔案裡被記上了‘重要工程技術人員’的一筆。
就多了這麼一個稱號,桑木匠的月薪直接翻倍。背地裡眼紅的人數都數不清,更成爲一個效仿的榜樣——所有人都確認一點,東家對工匠是真的好。
桑秀兒吃過早飯,帶着書包就和姐姐出門去上學。她現在是學校初級班的學生,不用幹任何工作,被強制要去學習。因爲學習成績好,被特別允許去上週青峰的‘積極分子’學習班。
一出家門,桑秀兒就看到一隊義務勞動組的男人扛着鐵鍬從自己身前走過。其中有個瘦瘦的年輕人看到她就兩眼反光,還揮手喊了她的名字——可不就是昨晚害自己丟臉的那個傻子麼?桑秀兒頭一低,急匆匆就跑開了。
後頭的隊伍裡頓時響起鬨堂大笑。桑秀兒扭頭再看,那個傻子站在原地囧的很是難堪,又叫人頗爲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