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西部來的傑克
廣州督軍府的小偏廳大門緊閉,廳裡的桌子上鋪着一幅地圖,有兩個人站在桌旁細細查看。
一箇中年男人長得高挑斯文,臉色白淨,雙手背在身後,靜靜地看着地圖,微微點着頭。
另一個就是在郭家祖墳前罵人的山羊鬍子,手上提着筆,正在地圖上圈圈點點。
高個子說:“章大人,整個廣東都被你走遍,這幾年辛苦了。”
章大人停下筆擡頭看着高個子說:“不敢當,這是秉涵的份內事,還請國師多指點。”
原來斯斯文文的高個子是當朝國師,山羊鬍子是國師府副使,因爲國師府是直屬皇帝的秘密機構,章秉涵這個副使名堂雖然不大,級別卻是不小。
國師對章大人說:“幾年在廣東,你跑不了少地方,也完善了這張廣東龍脈圖,章大人功不可沒。”
國師接着說:“經章大人的手,擊破的幾十個名穴,基本上都位於龍脈的主氣,大體上也沒有犯什麼錯誤,只不過……”
“請國師教導……”章大人看着國師的臉,國師顯得一臉沉吟,頓了一會繼續說:
“廣東省和別的地方不同,這裡有九條龍脈,這九龍形成號稱蓮花帝座的風水龐然大局,從氣運計算來說,現在正是開始起運的時間,江山劫數迫在眉睫。運不起則已,廣東的龍氣一但受天運驅動,南帝就會出現,大清江山可就……”說到這裡,國師看了章大人一眼。
章大人也放下筆,正身對着國師說:“我們在京城時已經知道這一點,現在還會加派人手。”
國師說:“章大人,我擔心的問題不是你們的事辦得不好,而是我們這樣做下去,是否來得及趕在龍氣發動之前,把位於真龍正穴上的祖墳全部破壞。九條龍脈,一個大省,地方不小啊……”
“而且……”國師細細地分析着:“龍氣是自然之氣,破而不死,一段時間後又死而復生;廣東龍脈多,地域廣,你今天破一個祖墳,明天就會有新墳葬下,我們有多少人?能看得住哪一個?”
“國師說的有理,國師有什麼吩咐呢?”章大人問。
“雙管齊下……”國師用兩隻手指,重重地點了一下桌上的地圖說:
“治亂世,用重典。”
安龍兒獨自在家,按綠嬌嬌的吩咐,先要收拾好這個地方。
外廳和天井,洗洗刷刷很快就清理好了。
再進去是一排三間房子,綠嬌嬌住在東廂房,安排安龍兒住在中房,西廂房放滿雜物。
安龍兒有點不明白,爲什麼老闆不是睡中間的房子,而給他一個下人睡。一般來說,中間的房子看起來更象主人房。
綠嬌嬌的房間用一把小鎖鎖着,不能進去。
自己的房間沒什麼好清理,才搬進來幾天,四壁空空也算是窗明几淨,但對於習慣和一羣孩子同住的安龍兒來說,卻覺得太冷清了,他寧可吃得差一些,和大家一起練功賣武。
西廂房雜物多,無非就是一些備用的桌子椅子,放着冬天用的棉衣被子的大櫃。其中一個小箱子,象一張單人凳一般大,裡面放的就是綠嬌嬌要求他看完的書。
打開箱子,看到裡面有幾十本書。
安龍兒算了一下,一個月看一本,看兩年也就看完了。他不明白這個老闆爲什麼要他讀書。
蔡標撿他回來,教他功夫是爲了賣武,從安龍兒被撿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跟着蔡標要做什麼,可綠嬌嬌卻從來沒有說過要他讀這些書幹什麼。
仔細看看,原來這幾十本書都按一二三四編上了號碼,號碼是用筆手寫在封面上,應該是綠嬌嬌給他安排的看書順序。
一號書是《易經》,二號書是《三命通會》,三號書是《滴天髓》,四號書是《玉照定真經》,五號書是《洞中波月記》,六號書是《撼龍經》,七號書是《青囊賦》……
每一本都不同名字,幸好每一本都不是很厚。
安龍兒明白了,這些都是風水算命的書,可能綠嬌嬌以後要他去給人算命吧。
隨手翻了一下,基本上看不懂。綠嬌嬌說了,不懂不要問她,只要背下來就行,要是自己不懂的話,以後又怎樣給人算命,爲綠嬌嬌賺錢呢?安龍兒百思不得其解。
也許按綠嬌嬌的順序看,自然就會懂吧。現在太陽還沒有下山,安龍兒搬個小凳坐在天井,乖乖地開始看第一本《易經》。
綠嬌嬌並沒有馬上離開伍日發行,伍俊生邀請她一齊到西堤的法國餐廳吃晚飯,綠嬌嬌閒來無事,樂得換換口味。
一身洋裝的伍俊生,陪着一身旗袍褂子的綠嬌嬌,走出伍日發行,向西邊走去,不遠處就法國餐廳,門前的裝飾充滿異國風情,式樣不同不用說,連建築用的材料都全用上石頭。門前的牌子上寫中法英三國文字,中文寫着四季餐廳。
餐廳裡清幽寧靜,格子桌布和透亮的玻璃杯顯得華麗而厚重。餐廳裡複雜精緻的蠟燭臺上點着蠟燭,映得牆上的西洋工藝品和油畫忽明忽暗,如果不說這裡就在喧商鬧的十三行旁邊,真有世外桃園的感覺。
綠嬌嬌隨伍俊生來過幾次吃西餐,對這裡並不陌生,而且還很喜歡這裡的環境。
伍俊生喜歡帶綠嬌嬌來這裡,多過於帶自己的老婆。自己的老婆出身名門,可是見多識廣之後卻顯得越來越傲慢,這對於一個生意人來說可是大忌。綠嬌嬌卻很會爲人處世,就算有些難堪的場面,她也會容忍下來,或是好看地化解尷尬。
他們走入四季餐廳,裡面已經零零星星坐着一些客人。
酒吧那邊有個穿洋裝的人舉起杯子向他們打招呼,伍俊生也熱情地迎上去。
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白人展開雙臂迎向伍俊生:
“伍先生,很久沒有見你,一定是發大財了……”
伍俊生和這個白人青年擁抱了一下:“嗨,傑克,想不到你又回到廣州,來,我給你介紹……”
伍俊生把綠嬌嬌讓到前面:“嬌嬌,這位是傑克,他是美國人,和我們商行做過幾次大生意,大家都賺了不少錢。傑克,這位是綠嬌嬌小姐,她是……呵呵……”
伍俊生看了一眼綠嬌嬌的表情,綠嬌嬌似笑非笑,於是說:“她是我女朋友……”
傑克向綠嬌嬌伸出手,微笑欠一欠一身。綠嬌嬌禮貌地伸出手去輕握一下,想不到傑克卻接住綠嬌嬌的手,以貴族的禮節輕輕地吻了一下手背。
綠嬌嬌有點意外,但是並不介意,她知道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禮節。
傑克定着眼睛看了一會綠嬌嬌,搖着頭微笑讚歎:
“綠小姐,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中國女人。”
綠嬌嬌常常被街上的流氓吹口哨,但是從來沒有被人在公衆場合這樣讚揚過,臉上一紅,笑着低下頭,忘記了這時團扇要遮在嘴巴旁邊。
伍俊生很明白美國人的坦率,連忙打圓場說:“謝謝你傑克,嬌嬌會很開心的。來,我們一齊坐吧。”
三人坐下後,點好菜,傑克開始滔滔不絕地講故事。傑克的廣東話說得很好,逗得綠嬌嬌和伍俊生不時哈哈大笑。
綠嬌嬌坐在傑克對面,有足夠的時間端詳他的臉。按綠嬌嬌的習慣,是希望在傑克的臉上找到他過去的秘密。
但是中國人的臉,和白人的臉實在相差太遠,中國相學的口訣要套在一個白種人的臉上,顯得不夠用。
比如相學裡認爲的高鼻子,對白人來說是低鼻子,相學裡認爲眼窩深陷是金殼眼,不利婚姻子女,但是白人大部份都是這個樣子,而且還以有眼窩爲美,認爲這樣的眼睛最深邃有神。
當時在中國的白人並不多,綠嬌嬌也是第一次和白人這樣近距離接觸,沒有看相的經驗更沒有總結。
如果不知道傑克的八字,對綠嬌嬌來說,短時間內,這個人是一個迷團。
反而,綠嬌嬌卻被傑克的神采吸引住了。
傑克長得比大部份中國人都高大,綠嬌嬌本身就嬌小,只有傑克的胸前一般高。傑克身材勻稱,高大卻顯得很協調,一頭短金髮凌亂地豎在頭上。那時的洋人都會把頭髮用髮蠟梳得服服帖帖,傑克的頭髮卻象一個流浪漢。
臉龐瘦削的傑克長着一雙褐色的眼睛,睛神自信而有力。他穿着禮服,卻閒散地敞開領口,神情輕鬆地靠在椅子上,一隻手搭着另一張椅背,象摟着一個透明的姑娘。
從傑克的話中,綠嬌嬌大概知道他在美國西部淘金賺了一筆錢,於是就跑過來中國做進出口生意。他從中國運茶葉和絲綢到美國,從美國把鐘錶和一些機械工具入口到中國,眼下政府很鼓勵使用西洋機器,他的生意做得挺順。傑克想賺夠了錢回美國買地蓋大樓,再賣出去賺錢。
傑克在說話時,眼睛不時看向綠嬌嬌。出於一個女人的直覺,綠嬌嬌知道這種眼神代表對她有意思。
這樣的情況綠嬌嬌並不驚奇,她很瞭解自己的命運,她命帶桃花,命裡從來不缺男人喜歡。家鄉的風水注定了她的命運,這是不爲人力所改變的力量,她註定不是一個十貞九烈的節婦。
綠嬌嬌的八字水多,她的本命日元有如汪洋裡的一葉孤舟,一生漂泊無定,在強大的宿命面前,做什麼都是途然,能保住自己活下去,活得開心一點,就已經是最大的心願。
傑克說完西部淘金歷險,又說和大清官員們打交道的困難;說完在中國民間遊玩的趣事,又說美國的風土人情,很快渡過了一個愉快的晚餐。
到了結帳的時間,傑克向綠嬌嬌發出邀請:
“綠小姐,你想和我們一起去騎馬嗎?”
伍俊生有些吃驚,他以爲這種邀請,這種關係,傑克應該先請他,再帶上綠嬌嬌吧。
綠嬌嬌看到伍俊生的反應,但是她毫不在乎,儘管她剛剛纔推掉了和伍俊生一起去佛山。
綠嬌嬌笑着對傑克說:“好呀,我不會騎馬,你可以教我嗎?”
傑克很開心:“噢上帝,真是太榮幸了。三天後你方便嗎?”
綠嬌嬌對傑克的真誠有直覺的信任,這一次不用起卦也不用掐指算算能不能行得通,爽快地答應:
“好,三天後早上辰時在這裡門口見面。”
傑克說:“這麼美麗的小姐不應該來等我,你住在哪裡,我去接你。”
綠嬌嬌低頭笑笑,用團扇遮一遮嘴巴說:“請不要介意,家父不喜歡洋人。”
傑克說:“噢,是這樣,那就按你的安排。對了伍先生,你有時間一起來嗎?”
伍俊生的表情非常複雜,他看着傑克的臉想了一會,深深地吸口氣說:“我……過幾天我要去佛山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