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老媽下崗?”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陸遠有些驚詫。
雖說這年月,下崗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尤其是這兩年國企改制,裁減富餘勞動力是企業減負減壓的一種方式。就像城廂鎮的杭二棉廠,前幾年就成功轉型改制,當時有一大波的工人下了崗,要麼買斷工齡自謀出路,要麼紛紛被招聘進了如金盛家紡、思羽、艾科斯這樣的私營家紡廠裡。
陸遠知道,杭三棉廠推行國企改制也有大半年了,天天喊着精簡機構,裁減編制。下崗一說,在他們廠裡傳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但是這種事,真攤到自己家人頭上,陸遠乍聽之下,心裡免不得還是咯噔一下!
他看着一臉愁雲慘淡的老媽,問道:“媽,這廠裡定下來的下崗名單?”
吳秀琴本來是想瞞着陸遠的,畢竟陸遠在銷售二科上班,她聽陸青山說,這個部門是廠裡推行改革增設的重要部門,廠裡領導很重視的。她不想因爲自己的事情,影響陸遠的工作情緒,耽誤了孩子的前途。
如今陸青山這大嗓門把事都跟孩子說了,吳秀琴也就沒打算隱瞞了,她搖了搖頭,說道:“那倒還沒有。聽王站長說,這次廠裡選了幾個部門和科室做下崗試點,我們勞保站、招待所、倉儲科這些非生產部門都圈做試點了。他說,上面找他們這些部門主管開會了,意思是讓每個試點部門自行上報兩個人選,然後廠裡開會討論,最終決議。後來他找了我和你徐姨談話,想我們倆自己主動提出下崗,他好報上去。”
陸遠又問:“他憑啥其他人不找就找你和徐姨談話,讓你倆自己主動提出下崗啊?”
吳秀琴說道:“他說,整個勞保站裡,就我跟你徐姨的年紀偏大,我今年四十七,你徐姨剛好五十,反正離退休也沒幾年了,不如讓我們發揚發揚一下精神,主動下崗,爲廠裡減壓減負,也爲其他科室部門的人做個榜樣!”
“我呸!”
她一說完,沙發上的陸青山又氣不打一處來,罵道:“這該死的王大腦袋,你說氣人不?他也知道推薦誰上名單,都是得罪人的事,就讓你媽自己主動提出下崗。這混蛋玩意,當年在車間那會兒,我就知道這傢伙不是好鳥!”
“行了,別罵了,這不是還沒定下來呢嗎?”吳秀琴瞪了陸青山一眼,然後指着茶几邊兒上的香菸和酒,說道,“所以才讓你跟我去一趟王站長家,看這事兒還能不能通融一下。你還來勁了。縣官不如現管,這道理你不懂啊?還虧你天天看三國,說自己懂天下事,你到底陪不陪我去?”
“不去!”陸青山堅決地搖了搖頭,說道,“去誰家送禮都行,就是不去王大腦袋家!丟不起那人!”
“你……”吳秀琴氣得渾身直哆嗦。
“還別說,找你和徐姨談話,讓你倆主動提出下崗,王叔還挺會挑人的。”陸遠突然說道。
嗯?
陸青山、吳秀琴兩口子不約而同地瞅着陸遠。
陸青山氣得罵道:“小兔崽子,你哪頭的?王大腦袋讓你媽下崗,你還覺着他有理了,是不?”
“爸,你先別急眼啊,”陸遠坐到了沙發上,對陸青山耐心解釋道,“站在他的位置,廠領導讓推薦兩個下崗名額出來,他們這些幹基層的小領導,還能反對啊?現在廠裡上上下下是人都知道咱們三棉廠在搞改革,他要是敢反上面領導推行的改革政策,你信不信,第一個下崗的就是他。雖然整個勞保站十幾個人,他唯獨就找了老媽和徐姨,讓他們主動提出下崗,有點奸詐耍滑頭,但也的確沒找錯人。你算算,我媽四十七,徐姨五十,你算算他們還有幾年退休?”
陸青山說道: “這有啥好算的,依着往年廠裡退休的年齡,你媽離退休還有六七年呢。”
依着廠裡往年的退休年限,男的幹到60歲,女的幹到55歲,就可以退休了。通常來說,女同志是五十到五十五歲就能退休了。前些年還有子女可以頂班的政策,很多人五十歲就退休,讓孩子進廠裡上班了。還有些人身體不好,也會選擇五十歲申請退休。當然,也有些人家境富裕,不想繼續在車間上班,也會選擇五十歲退休。但像吳秀琴這樣的,身體一直很好,家庭收入又是靠他和陸青山的每月工資,不幹到退休年限,怎麼可能願意提前退休?
“對嘛,他不找我媽和徐姨這樣年紀大的職工,難道還去找二十幾歲的小年輕,去說服他們下崗嗎?”陸遠笑道。
“我管他找誰?他愛找誰找誰!”陸青山氣得把手上的香菸盒重重拍在茶几上。
陸遠深思了一番,說道:“爸,媽,依我看,廠裡改革要繼續深化推進,下崗裁員這種事情就免不得會發生,這次如果有第一撥下崗的,以後就會有第二撥,第三撥……你看城廂鎮那邊的杭二棉廠,當年多麼輝煌,後來不也……”
“什麼一撥又一撥下崗的,你盡說些不吉利的話!杭二棉廠能跟我們三棉廠能比?我們三棉廠風風雨雨幾十年,就沒見屋頂漏過雨!”陸青山不屑地說道。
站在沙發邊兒上的吳秀琴聽着聽着,也覺得不是味兒,她皺着眉頭,有些慍怒地問陸遠道:“兒子,聽你這意思,你還希望你媽我答應下來,主動提出下崗,做個表率不成?”
“這種表率就別當了!”陸青山也氣笑道:“我們陸家從你爺爺起,他當過市裡的勞動模範,我當過廠裡的優秀職工。98年長江抗洪,廠裡號召職工捐款支援災區,咱家一下子就捐了三百塊錢,還當了廠裡的捐款標兵。但是,咱家就是不能當下崗表率!”
“行了,行了,你一小孩家家的,也別攙和大人的事情了,好好上你的班。”
吳秀琴擺擺手,對陸遠說道:“你媽都計劃好了,再穩穩當當掙六七年工資,然後退休了就幫你帶孩子。現在突然讓我提前下崗,讓我幹什麼去?下崗是不可能下崗的,讓誰下崗,我都沒意見,但是讓你媽我下崗,那我就要問問廠領導了,我吳秀琴把二十來歲就進了杭三棉,我把青春獻給了廠,憑啥就要我下崗?”
“對,媳婦兒,硬氣!就是要這種底氣!”陸青山情不自禁地豎起了大拇指,讚道。
吳秀琴翻了翻白眼,罵道:“那王站長家,你還陪不陪我去?”
“我……我他媽跟你去!”陸青山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說道,“我就不信了,他王大腦袋跟我一個車間出來的,這點面子不賣給我。哼,讓誰下崗也不能找我媳婦兒開刀不是?”
“那拎着東西,趕緊走啊!”
吳秀琴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嘟噥了一嘴,“磨磨蹭蹭,這都快九點了!”
陸青山應了一聲,拎起裝着菸酒的紅袋子,屁顛屁顛跟吳秀琴直接出了門。
把陸遠直接晾在沙發上。
陸遠怔怔地看着老爸老媽這琴瑟和鳴的模樣,誒,這又和好了……
不過下崗這個事情,始終縈繞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
他以前總聽着廠裡在做深化改革,不過他覺着這些東西離他很遠,但今天老媽這個事情,又讓他覺得,原來改革這種東西離自己這麼近。
……
第二天是禮拜六,週末。
他睡覺睡到自然醒,起牀的時候已經是十點鐘了。老爸老媽一早就出門了,不過給他留了早飯。
他正準備熱一熱稀飯,臥室裡正充着電的手機響了。波導手機真不愧是手機中的戰鬥機,這鈴聲真夠響的,在客廳都能聽得清楚。
是個陌生號碼。
他接了起來,手機裡立馬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嘿,陸遠,猜猜我是誰?”
“猜不出來,你誰啊?”這聲音,陸遠還真猜不出來。
“你打開你家窗戶,往樓下看!”
陸遠哦了一聲,拿着手機走到了窗臺前,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探出頭往樓下一看,正有個穿着花格子襯衫的年輕人,仰着頭,一隻手拿着手機貼在耳邊,一隻手衝着陸遠不停招招手。
“認出我是誰 了不?”手機裡的聲音問道。
“毛大慶?”
陸遠認出來了,雖然上大學之後沒怎麼和他一起玩了,但高中畢業到現在,毛大慶也沒多少改變嘛。
“嘿嘿,看來你小子還沒忘記我這個高中死黨,上了大學也沒膨脹嘛。”毛大慶在手機調侃道。
陸遠說道:“少扯淡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不是在義烏呢嗎?”
“我昨晚回家的。喂……你不會跟我一人拿一個手機,我在樓下仰着頭,你在樓上俯着身,就這樣說話吧?”毛大慶說道。
陸遠也是覺得好笑,衝他招招手,讓他上來。
毛大慶搖搖頭,說道:“我就不上去了,你下來吧,我請你去喝冷飲,正好找你說點事。”
“嗯,行,我換下衣裳就下來。”
陸遠掛了電話,關好窗戶。
五分鐘後。
他在樓下看到了多年沒見到的高中死黨,毛大慶。
“你小子越來越帥了,聽二毛說,你現在混得很好嘛。”毛大慶揮起拳頭,輕輕地在陸遠的左肩上擂了一下。
“一般小帥,不敢大帥。”
陸遠笑着回了一句,看着眼前的毛大慶,真沒啥變化,還是瘦瘦高高的。
不過這穿着打扮真是越來越騷了,穿着花格子襯衫,打了耳釘,頭髮還染成了酒紅色。一看到這個頭髮,陸遠就想起在高中那會兒,這小子就是因爲染頭髮的事情,被老師勒令剪成過小平頭。如今出了學校,沒人管他了,如願以償了,想染成啥顏色就啥顏色了。
毛大慶見陸遠看着自己,誇張地攤了攤手,笑道:“是不是覺得哥們現在越來越潮了?”
“不覺得。”
陸遠樂道:“你這紅彤彤的腦袋,配上這麼一件花襯衫,跟花喜鵲似的。走在大馬路上,你就不怕被人圍觀啊?”
毛大慶一點都不在乎地說道:“走在街上,那不叫圍觀,那叫回頭率!”
“好吧……”
陸遠問道:“你剛纔說找我說事,說啥事啊?還不在我家說,非得去外面說,搞得這麼隆重。”
毛大慶說道:“讓你搭把手,一起做筆生意啊。”
“上次你說得那個低價格拿棉紗的生意?”
陸遠記得QQ上他提過一次,不過被他拒絕了。低於市場價,根本拿不來。
毛大慶搖搖頭,說道:“棉紗那個是老黃曆的生意了。我說的是電腦生意。”
“什麼電腦生意?”
陸遠被他搞得有些莫名其妙,無論是買,還是賣,這電腦生意貌似自己都攙和不進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