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後,樓緩、肥義奉旨前往館驛,與蘇秦、姬噲商討合縱細則。關於趙、魏、韓、燕四國如何縱親,蘇秦早已草擬了實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閡、化解爭端、禮尚往來、互通商貿、外交用兵等諸方面。
經過討論,大家皆以爲方案可行,遂由樓緩起草奏章,報奏肅侯。
樓緩、肥義走後,蘇秦見天色尚早,換過服飾,與飛刀鄒一道沿宮前大街信步趕往豐雲客棧。賈舍人早從飛刀鄒口中得知蘇秦要來見他,只在棧中守候。
一番客套過後,蘇秦將燕國內亂略述一遍,賈舍人也將趙肅侯如何藉助晉陽危局剷除奉陽君專權的過程約略講過,蘇秦得知奉陽君趙成、代主將公子範均在獄中受詔命自裁,其家宰申孫及通秦的申寶等人皆以叛國罪腰斬於市,受此案牽累而丟官失爵、淪爲家奴者多達數百人。
“唉,”蘇秦搖頭長嘆一聲,“兄弟之間尚且如此相殘,莫說是一般世人了!”
“不說他們了,”賈舍人關心的卻不是這個,“蘇子的大事進展如何?”
蘇秦應道:“趙侯同意合縱,詔令樓緩、肥義與在下及公孫噲商議細則,論至方纔,終於理出一個預案,就是縱親國之間化解恩怨,求同存異,在此基礎上實現‘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爲五通?”
“就是通商、通驛、通幣、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頃,擡頭評道:“蘇子這樣總結,簡明,易懂,易記,利於傳揚。只是——”話鋒一轉,“五通容易,三同卻難。”
“是的,”蘇秦點頭贊同,“三晉本爲一家,習俗大體相同,燕與趙毗鄰,許多地方同風同俗,實現五通有一定基礎。難的是三同。三晉不和已久,積怨甚深,很難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談不上同仇了。”
“蘇子可有應對?”
“四國縱親,關鍵是三晉。三晉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過,就三晉的大敵而言,韓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齊、秦,趙之仇在齊、秦。楚雖與三晉不合,但其真正對手卻是齊、秦,因而,在下以爲,縱親國的公仇只有兩個,一是秦,二是齊。只要三晉朝野均能意識到秦、齊是公敵,就能做到同仇。作爲應對,他們就會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賈舍人笑道:“蘇子這是逼其就範了。”
蘇秦苦笑一下:“唉,有什麼辦法?眼下利慾薰心,不能同心,只好以外力相逼。”
“如此說來,蘇子的敵人是兩個,不是三個。”
“其實,”蘇秦連連搖頭,“蘇子的真正敵人只有一個,就是秦國。齊、楚雖有霸心,卻無吞併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無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秦國。在下樹此三敵,無非是爲逼迫三晉,使他們醒悟過來,停止內爭,共同對外。待三晉合一,四國皆縱,在下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楚國。只有楚國加入縱親,合縱纔算完成。從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國實現五通三同,形如銅牆鐵壁,秦、齊就被分隔兩側,欲動不敢,天下可無戰事。”越說越慢,目光中流露出對遠景的嚮往,“天下既無戰事,就可實施教化,形成聯邦共治盟約,上古先聖時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現。”
“蘇子壯志,舍人敬服。只是,蘇子以秦人爲敵,以秦公其人,斷不會聽任蘇子。蘇子對此可有應對?”
蘇秦微微一笑:“這個在下倒是不怕。反過來說,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問,聽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爲何?”
“沒有黑,就沒有白。”蘇秦笑道,“三晉合縱,等於將秦人鎖死於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爲人,必不肯甘休,必張勢蓄力,應對縱親。老聃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恆者,衡也。在下這裡以秦爲敵,秦就必須是敵。在下不怕他蓄勢,不怕他強,反而怕他不蓄勢,不強。”
賈舍人撲哧笑道:“你一邊抗秦,一邊強秦,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賈兄所言甚是,”蘇秦斂起笑容,沉聲應道,“在下要的就是這個矛盾,要的就是強秦。所謂合縱,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無力,縱親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張勢蓄力,保持強大,三晉纔有危機感,才樂意合縱。三晉只有合縱,秦人才會產生懼怕,纔會努力使自己更強。秦人越強,三晉越合;三晉越合,秦人越強,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勢,方能制衡。”
蘇秦講出此話,倒讓賈舍人吃了一驚。可細細一想,也還真是這個理兒。舍人冥思有頃,竟也想不出合適的言辭反駁,慨然嘆道:“唉,真有你的。可話說回來,眼下秦無大才,蘇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強勢呢?”
“在下此來,爲的正是此事,”蘇秦望着舍人,“在下雖不仕秦,卻願爲秦公薦舉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強勢。”
“誰?”
“張儀。”
“此人不是在楚嗎?”
“是的,眼下是在楚國。”蘇秦微微笑道,“依此人性情,或不容於楚。在下打算勞動賈兄走一趟郢都,若是此人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此人混得不好,你可設法讓他走趟邯鄲。”
“讓他來邯鄲?”舍人又是一怔,“爲何不讓他直接去咸陽呢?”
“賈兄有所不知,”蘇秦呵呵笑道,“這位仁兄,不見在下,是不會赴秦的。”
“如此甚好,”賈舍人樂道,“在下此來,原也是遵循師命,爲秦公尋回蘇子。蘇子另有高志,在下能得張子,也可回山交差了。”
“回山?”蘇秦怔道,“賈兄師尊是——”
“終南山寒泉子。”賈舍人緩緩說道。
“寒泉子是賈兄恩師?”蘇秦又驚又喜,“在鬼谷時在下就聽大師兄說,我們有個師叔叫寒泉子,住在終南山裡,真沒想到,賈兄竟是師叔的弟子。”
“是的,”賈舍人呵呵笑道,“蘇子一到咸陽,在下就知是同門來了。”
蘇秦驚愣有頃,恍然有悟:“難怪——”
與此同時,秦宮御書房裡,惠文公與朝中三位要員,公孫衍、司馬錯和樗裡疾,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惠文公眉頭緊鎖,掃射衆臣一眼,緩緩說道:“寡人擔心之事,終於來了。蘇秦自燕至趙,欲合縱三晉和燕國。莫說燕國,單是三晉合一,即無秦矣。諸位愛卿可有應策?”
衆人面面相覷。
有頃,公孫衍拱手道:“回稟君上,自三家分晉以來,韓、趙、魏三家一直鉤心鬥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蘇秦合縱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不過,防患於未然,微臣以爲,我可趁合縱尚在雛形之際,來個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蘇秦旨在合縱三晉,若是不出微臣所料,必以趙爲根基。我當以趙爲靶,發大兵擊趙,撼其根基。韓、魏見之,或生顧忌,知難而退。韓、魏不參與,合縱也就胎死腹中了。”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裡疾附和道,“微臣以爲,我可一邊伐趙,一邊結盟韓、魏,分裂三晉。”
“君上,”司馬錯不無激憤道,“打吧!前番攻打晉陽,功敗垂成,將士們無不憋着一肚子怨氣呢。”
惠文公閉目深思,良久,眉頭舒開:“嗯,諸位愛卿所言甚是,晉陽之恥是該有個下文。”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
“微臣在!”
“寡人決定伐趙。愛卿善於辭令,草擬伐趙檄文,傳檄天下!”
“微臣遵旨!”
“司馬愛卿!”惠文公將頭轉向司馬錯。
“微臣在!”
“寡人慾發大軍二十萬,告示各地郡縣,明令徵調!”
“二十萬?”司馬錯顯然有些驚愕,以爲聽錯了。
惠文公微微一笑:“那就二十五萬吧,二十萬也許不夠。”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你可在檄文里加上一句,意思是說,眼下春日正豔,寡人聽聞邯鄲城裡多秀色,欲去一睹羣芳!”
公孫衍心頭一亮,朗聲說道:“微臣明白!”
“明白就好,”惠文公這也會心一笑,“兩位愛卿,你們分頭忙活去吧!”轉向樗裡疾,“樗裡愛卿留步!”
公孫衍、司馬錯告退。見二人走遠,惠文公對樗裡疾道:“寡人特意留下愛卿,是想讓你觀看一件物什。”從几案下摸出一物,竟是那支寫着“殺”與“赦”的竹籤,緩緩擺在几案上,“此物想必你也見過,現在該明白了吧。”
樗裡疾點頭嘆道:“是哩,君上因爲惜才,終於未殺蘇子。”
“唉,”惠文公輕嘆一聲,話中有話,“不是寡人惜才,是你樗裡愛卿惜才呀!”
樗裡疾心頭一震,故作不解地望着惠文公:“君上——”
惠文公似笑非笑,目光逼視樗裡疾:“樗裡愛卿,不要裝糊塗了。寡人問你,你是否在大街上攔過小華,要他放走蘇秦?”
樗裡疾臉色煞白,起身叩拜於地:“微臣的確攔過公子華,讓他——微臣該死,請君上治罪!”
“唉,”惠文公長嘆一聲,“治你什麼罪呢?治你惜才之罪?是寡人叫你惜才的!治你欺君之罪,你也沒有欺君;治你心軟之罪,你也看到這支竹籤了,寡人之心不比你硬啊!我們君臣二人,因那一時心軟,方纔遺下今日大患。”
樗裡疾沉思有頃,擡頭望向惠文公:“君上,眼下謀之,也來得及。”
“如何謀之?”惠文公擡頭望着他,“殺掉他嗎?”連連搖頭,“爲時晚矣!當初是在寡人地界裡,蘇秦不過是一介士子,殺他就如捻死一隻螻蟻。今日蘇秦名滿列國,已是巨人,這又在異國他鄉,稍有不慎,就將是天搖地動啊!”
“君上放心,此事交由微臣就是。”
“不要說了,”惠文公擺手止住他,“寡人真要殺他,莫說他在邯鄲,縱使他在天涯海角,也難逃一死!然而——”話鋒一轉,“此事斷不可爲!明君不做暗事,我大秦立國迄今,一向是真刀實槍,光明磊落,不曾有過暗箭傷人之事。若是暗殺蘇秦,讓史家如何描寫寡人?勝之不武,秦人又何以在列國立威?再說——”頓住話頭,目視遠處,沉吟有頃,臉色漸趨堅毅,“觀這蘇秦,真還算個對手,若是讓他這樣不明不白死去,寡人此生也是無趣!”
惠文公的高遠及自信讓樗裡疾大爲折服,連連叩首。
“不過,”惠文公收回目光,望向樗裡疾,“不到萬不得已,寡人也還不想與他爲敵。此人是大才,更是奇才。上次未能用他,皆是寡人之錯,寡人不知追悔多少次了。此番你再出使邯鄲,一是向趙侯下達戰書,二是求見蘇秦,務必向他坦承寡人心意。你可告訴蘇秦,就說寡人懇請他,只要他放下成見,願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邊關,向他當面請罪。寡人願舉國以託,竭秦之力,成其一統心志。”
“微臣領旨!”
數日之後,信宮大朝,趙肅侯准許樓緩所奏,沿襲燕公所封職爵,冊封蘇秦爲客卿兼趙侯特使,因太子過小,其他公子皆不足任,遂使樓緩爲副使,率車百乘,精騎五百,黃金千鎰,組成趙、燕合縱特使團,問聘韓、魏,促進合縱。
蘇秦的下一個目標是韓國。依他的推斷,三晉之中,韓勢最弱,且直面秦、魏、楚三個強國擠壓,必樂意合縱。韓國一旦合縱,將會對魏國形成壓力,迫使魏國參與縱親。因樓緩出使過韓國,熟悉韓情,爲保險起見,蘇秦使他先行一步,傳遞合縱意向。
與此同時,蘇秦使人將“五通”“三同”等合縱舉措大量抄錄,列國傳揚,使合縱理念廣佈人心。
做完這一切,蘇秦佔過吉日,別過肅侯,率領逾兩百車乘、四千餘人的合縱大隊浩浩蕩蕩地馳出邯鄲南門,欲沿太行山東側、河水西岸,過境魏地趕往韓國都城鄭,然後由鄭至樑,將合縱大業一氣呵成。
然而,合縱車馬行不過百里,未至滏水,就見一名宮尉引數騎如飛般馳至。
宮尉在蘇秦車前下馬,拱手道:“君上口諭,請蘇子速返邯鄲!”
蘇秦傳令袁豹調轉車頭,返回邯鄲。
剛至南門,早有宦者令宮澤恭候多時,急急引他前往洪波臺,覲見肅侯。
見過君臣之禮,趙肅侯苦笑一聲,搖頭道:“真是不巧。蘇子前腳剛走,大事就來了,寡人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召回蘇子。”
蘇秦微微一笑:“是秦人來了吧?”
“正是!”趙肅侯微微一怔,“蘇子何以知之?”
“三晉合一,自是不利於秦。微臣一聽說君上召請,就忖度是秦人來了。”
趙肅侯從几案下拿出秦人的戰書,遞過來,緩緩說道:“秦人爲雪晉陽之恥,打着爲奉陽君鳴冤的幌子,特下戰書,徵發大軍二十五萬伐我邯鄲。寡人雖不懼之,心中卻也沒有底數,召回蘇子商議。今見蘇子如此坦然,想必已有退敵良策。”
蘇秦接過戰書,粗粗瀏覽一遍,將之置於几上,笑道:“如此戰書,不過是筆頭工夫,不值一提。微臣斷定,秦公此番伐我,不會出動一兵一卒。”
趙肅侯大是驚訝:“請蘇子詳解!”
“君上請看,”蘇秦將戰書呈予肅侯,“秦人叫囂在一月之內出兵二十五萬,直取邯鄲,秦公更要玩賞趙女,不過是欺人之談。據微臣估算,依目下秦國戰力,莫說是一月之內徵集二十五萬大軍,即使十五萬,也需傷筋動骨,此其一也;前番偷襲晉陽,秦人丟盔棄甲,教訓深刻,如何還敢輕啓戰端,此其二也;秦公雄才大略,一向言語謹慎,此戰書卻說他欲逛邯鄲賞玩趙女,出言隨意,可見是信口而出,此其三也;秦公謀戰準備精細,務求完勝,不會啓動無把握之戰,此其四也;兵事貴密,秦人果真伐我,斷然不會這般張狂,此其五也。蘇秦據此五點,推斷秦人不過是恫嚇而已。”
“蘇子所論極是。”趙肅侯大是歎服,“秦人如此揚言,寡人原也不信。只是,趙國虛弱,更有前番晉陽戰事,朝臣多有驚懼。寡人召請蘇子回來,非懼秦人征伐,實爲安撫民心,議出應對良策。”
蘇秦忖度肅侯已生暫緩合縱之意,稍作沉思,順勢說道:“君上聖明。如果不出微臣所料,秦公此檄必已傳達於天下,以脅迫韓、魏,韓、魏不辨真假,或生忌憚。微臣可暫居邯鄲一些時日,待秦人誇言不攻自破之時,動身合縱不遲。”
趙肅侯連連點頭:“寡人也是此意。除此之外,寡人另有一事相請,望蘇子不可推託。”
“君上請講。”
“自奉陽君之後,趙相一直空缺。寡人實意拜蘇子爲相,懇請蘇子成全。”
趙肅侯的這一懇請倒讓蘇秦喜出望外。執掌相府是他多年願望,他也篤信遲早會有這一日,只是未料到它來得如此之快。思忖有頃,他壓住激動,屏住氣息,緩緩起身,鄭重叩道:“謝君上器重!”
“蘇子請起。”肅侯起身,親手扶起蘇秦,呵呵笑道,“其實,寡人自見蘇子,即有此意,之所以拖至今日,是有兩大因由,一是蘇子欲出行合縱,時日緊張,寡人不想再生枝節,二是趙人尚功重績,蘇子雖有大才,卻無大功於趙,寡人擔憂蘇子無功受祿,不能服衆,欲在縱成之後,再提此事。不想時勢發生變化,秦人叫戰,朝野震駭,形勢迫人,寡人說的兩大因由,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蘇秦拱手道:“微臣不才,願竭股肱之力,報君上知遇大恩!”
翌日,肅侯在信宮大會朝臣,宣讀詔書,拜蘇秦爲相國,主司內政邦交,當廷授予蘇秦節制諸府的相府金印,賜奉陽君府宅。
散朝之後,寺人令宮澤引內府吏員,陪同蘇秦前往奉陽君府,舉辦交接儀式。
蘇秦在府中正堂祭過神靈,拜過金印,由宮澤等陪同視察府院,按冊簿點驗府產。奉陽君府宅蘇秦曾經來過兩次,甚是熟悉。時光流轉,物是人非,前後不過數月,蘇秦竟然成爲這片宅院的主人,不免讓他生出許多嘆喟。
轉過一圈,蘇秦看到一切尚好,就於次日搬出列國館驛,入駐新府,同時任袁豹爲家宰,飛刀鄒爲護院。隨着衆人入駐,死寂一片的奉陽君府再次鮮活起來。
府中最忙碌的要數新任家宰袁豹。由將軍到家宰,袁豹既感到生疏,又感到新奇,一連數日,與飛刀鄒一道一刻不停地吆喝衆僕熟悉並整理院落。
剛過午時,宮澤使人送來匾額,上面金光閃閃的“相國府”三字由肅侯親筆題寫、邯鄲城中最優秀的銅匠澆鑄,工藝之精湛令人稱歎。蘇秦拜過匾額,謝過宮吏,吩咐袁豹安裝。袁豹使人擡着匾額,兩人分頭爬上扶梯,將府門上原來的匾額拆下,換上新匾。
袁豹眯着兩眼,望着扶梯上的兩個家僕,指揮道:“朝左稍挪一點點兒,對對對,右邊再稍稍擡高一點,對,這下行了,釘吧!”
兩人掄起錘子,朝匾上釘釘。
恰在此時,一身便服的樗裡疾緩步走過來,徑至袁豹前,揖道:“這位可是袁將軍?”
袁豹打量他一眼,還一揖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樗裡疾拱手道:“請將軍稟報相國大人,就說老友木雨虧求見。”
袁豹將他又是一番打量,有頃,拱手說道:“木先生稍候。”走進府中,不一會兒出來,揖道,“木先生,主公有請!”
蘇秦兩次求見奉陽君,都是在聽雨閣,知其雅緻,將其闢爲書齋,在此讀書會友。聽到腳步聲響,蘇秦迎出來,衝樗裡疾揖道:“木先生光臨,在下有失遠迎,失敬!”
樗裡疾回揖一禮:“蘇子錦袍玉帶一加身,若是走在大街上,在下真還不敢認呢!”
“是嗎?”蘇秦呵呵笑道,“看來,木先生也是隻認衣冠,不認人哪!”
樗裡疾也大笑起來:“是啊是啊,人看衣冠馬看鞍,不可無衣冠哪!”
兩人攜手走入廳中,分賓主坐下,僕從倒上茶水,兩人各自品過一口,蘇秦笑道:“木先生此來,聽說是下戰書的,可有此事?”
樗裡疾回望蘇秦,抱拳說道:“在下來意,想也瞞不過蘇子。臨行之際,君上親執在下之手,口述旨意,要在下務必轉諭蘇子。”
“哦,秦公所諭何事?”
“君上口諭,‘寡人懇請蘇子,只要蘇子願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邊關,舉國以託,竭秦之力,成蘇子一統心志!’”
聽到“躬身跣足”四字,蘇秦不無感動,沉思許久,方纔擡起頭來,長嘆一聲:“唉,時也,命也。昔日在下在咸陽時,秦公若出此話,就沒有這多周折了!”
“蘇子。”樗裡疾不無誠懇地望着他,“在下早已說過,君上沒有及時大用蘇子,早已追悔。這事兒是真的,在下沒有半句誑言。”
“在下知道是真的。”蘇秦又品一口濃茶,微微笑道,“在下也知道,秦公還在追悔一事,就是當初一時心軟,讓在下逃掉一條小命。”
樗裡疾心頭一震,張口結舌,好半晌,方纔回過神來:“蘇子,你……你是真的誤會君上了。”
“就算在下誤會吧。”蘇秦呵呵一笑,抱拳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不過,在下煩請木兄回奏秦公,就說無論如何,蘇秦還是叩謝秦公厚愛。蘇秦也請上大夫轉奏秦公,今日之蘇秦,已非昨日之蘇秦了。”
樗裡疾苦笑一聲,點頭哂道:“是的,昨日之蘇子不過是一介寒士,今日之蘇子貴爲燕國特使、趙國相國。秦國窮鄉僻壤,自是盛不下蘇子貴體了。”
“樗裡兄想偏了。”蘇秦微微搖頭。
“請蘇子詳解。”
“在下是說,”蘇秦端過茶盅,小啜一口,“時過境遷,蘇秦雖是一人,今昔卻是有別。昨日蘇秦旨在謀求天下一統,今日蘇秦旨在謀求天下共和共榮。在下請上大夫轉呈秦公,蘇秦倡導列國縱親,求的無非是‘五通’‘三同’,使列國之間彼此尊重,睦鄰共處。蘇秦無意與列國爲敵,亦無意與秦爲敵。”
“唉,”樗裡疾亦端起茶盅,品一口道,“蘇子謀求,只能令人感動,無法令人景仰。別的不說,在下只請蘇子考慮一個現實。”
“蘇秦洗耳恭聽。”
“三晉之所以成爲三晉,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晉人是一盤散沙,合不成一團兒。蘇子硬要他們縱親,是趕兔子飛天,強人所難。樗裡疾斗膽放言,即使三晉勉強合縱,也是曇花一現,稍有風吹草動,定會分崩離析。”
蘇秦朗聲笑道:“上大夫誤解蘇秦了。”
“哦?”
“蘇秦所求,不是要三晉合成一國,而是要三晉互相尊重,和睦共處。不僅是三晉,蘇秦認爲,天下列國,無論大小,只要放棄爭鬥,只要坐到一起,就沒有解不開的疙瘩。蘇秦所求,無非是讓大家坐下來,坐到一起來,將有限的精力花在謀求天下衆生的福祉上,而不是花在你死我活的拼爭上。”
樗裡疾沉思良久,朝蘇秦深揖一禮:“在下今日始知蘇子善心,敬服!敬服!”
蘇秦還一揖道:“謝樗裡兄體諒。”
樗裡疾仍不死心,傾身拱手:“蘇子所求,亦是秦公所求,更是天下蒼生所求。在下懇請蘇子,只要願去咸陽,無論蘇子欲逞何壯志,君上亦必鼎力推之。”
“謝樗裡兄美意。”蘇秦笑道,“蘇秦做事向來不願半途而廢,還請樗裡兄寬諒。”
樗裡疾默然無語,許久,長嘆一聲:“唉,秦失蘇子,永遠之憾哪!”
“哈哈哈哈,”蘇秦大笑起來,“天下勝秦之人多矣,樗裡兄言重了!”
“哦,還有何人勝過蘇子?”
“張儀!”
“張儀?”樗裡疾大睜兩眼,“他不是在楚國嗎?”
“是的,”蘇秦微微一笑,“眼下是在楚國。不過,樗裡兄可以轉奏秦公,就說在下雖然與秦無緣,卻願保薦此人。秦公若能得之,或可無憂矣。”
“這——”樗裡疾愣怔有頃,終於反應過來,眼珠子連轉幾轉,“張子遠在楚地,縱有蘇子舉薦,又如何得之?”
“樗裡兄勿憂,”蘇秦呵呵笑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五十日之內,此人或至邯鄲,樗裡兄若無緊事,可在此處遊山賞景,張網待他就是。”
“好呀,”樗裡疾拱手笑道,“有蘇子此話,在下真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