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宮,御書房中,樗裡疾急急走入,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惠文公伸手讓道:“愛卿免禮,看座!”
樗裡疾起身坐下,擡頭望着惠文公:“君上緊急召臣,有何吩咐?”
惠文公微微一笑:“士子街上可有傳聞?”
“微臣正欲稟報君上,”樗裡疾凝起眉頭,“前日子夜時分,有個從宋地來的士子上吊自殺了!”
“哦?”惠文公斂起笑容,神色黯然,“說說此事!”
“此人姓吳名秦,雖然滿腹經綸,但見解迂腐,不堪實用,是個典型的書蟲。莫說賈先生那裡,縱使初評,也未獲通過。”
“既是這樣,那就安排他做個文案。此人不能做大事,抄抄寫寫總該行吧,好歹讓他有口飯吃纔是!”
“賈先生也是這麼說的。微臣安排他去學館抄書,誰知他僅去一日,再也不去了。後來聽說,他一直認爲自己是天生大才,不肯做這抄抄寫寫一類小事。”
“唉,”惠文公輕嘆一聲,“讀書讀到這個地步,就是讀死了。後事辦沒?”
“微臣已使人出錢厚葬。至於此人拖欠客棧的店錢,也由官費支了。”
“如此甚好。秦地偏僻,士子肯來,即是有恩於秦,無論可用不可用,斷不可傷了他們的心志。”
“君上寬仁之心,可感天地!”
“寡人今召你來,”惠文公言歸正傳,“是另有一事。今日晨起,寡人偶做一夢,夢到鴻鵠從東飛來。寡人請人解析,說有高士赴秦。真有高士赴秦,當是我大秦之幸。樗裡愛卿,此事甚是重大,寡人託予你了!”
“君上放心,微臣全力尋訪!”
出得“運來客棧”,賈舍人沿士子街走有一箭地,拐進一處高大而又典雅的客棧,跨進一進院子。
客廳中,竹遠席地而坐,雙目微閉。賈舍人走來,在對面的席位上並膝坐下,緩緩說道:“啓稟師兄,新來的這個人,名喚蘇秦,似乎不俗。”
“哦,”竹遠眼皮未擡,“如何不俗?”
“身穩,氣穩,心穩。近他身邊,可覺出一股凜然正氣。”
竹遠凝思有頃,擡頭望向賈舍人:“既如此說,當是此人了。”
“不過——”賈舍人欲言又止。
“說吧!”
“此人高車大馬,裘衣錦裳,卻又讓人生疑。若是大賢,行爲不該如此俗氣。”
竹遠眉頭微皺,閉目有頃,再次擡頭:“這樣吧,你可再去會他。此人若是俗氣,也就罷了。若是不俗,可爲他擺設一罈,有無本事,壇上自見分曉。”有頃,長嘆一聲,“唉,但願此人就是先生所說之人。若此,我們就可了卻一樁大事,回山繼續修持了。”
賈舍人點頭。
與賈舍人告別之後,蘇秦與小二結過賬,回到房中。許是太累了,蘇秦沒有洗漱,就在榻上躺下,早早睡了。
躺有一時,蘇秦輾轉反側,腦子裡一直想着賈舍人的話,根本無法入睡。折騰有頃,蘇秦乾脆起牀,披上裘衣,走至客廳,在几案前並膝坐下。坐有一時,蘇秦無意識地擡頭望向窗外,陡然打個寒戰。蘇秦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窗外,月光澄明。院中陰冷處還留有幾日前的那場殘雪。雪映月光,院中顯得分外明朗。院子正中稍偏一點,一棵光禿禿的老槐樹悄無聲息地挺立在寒風裡。一根足以承受一人重量的粗杈橫在腰上。毫無疑問,那位名叫吳奏的仁兄,必是掛在那根枝上走上不歸路的。
望着那根樹杈,蘇秦身上頓出一層雞皮疙瘩,眉頭擰起,在廳中不停踱步,耳邊響起賈舍人的聲音:“……看到蘇兄剛纔的樣子,簡直跟吳兄初來時一模一樣,大家因而呆了……蘇兄,世間總有許多巧合,是嗎?”
蘇秦再次踱到窗前,望那槐樹凝思一陣,自語道:“賈兄說的是,此事當真巧了。他吳秦前腳剛走,我蘇秦後腳即到,就跟事先商量好似的;我連尋數十家客棧,偌大一條士子街,卻只能住進他曾經住過的房間,就像是命定似的;吳秦來時也是冬天,也是高車大馬,也是裘衣錦裳,也是變賣田產、孤注一擲,跟我就像是一個人似的;他叫吳秦,我叫蘇秦;‘吳’與‘無’諧音,‘蘇’與‘疏’諧音,一個是‘無秦’,一個是‘疏秦’,都有與‘秦’無緣之意……”
想到此處,蘇秦心頭陡然一凜,自語道:“如此之多的巧合,難道是上天予我的警示?”
蘇秦慢慢冷靜下來,回至幾前,正襟端坐,微閉雙目,進入冥思。
翌日晨起,蘇秦已是氣沉心定。
聽到外面人聲漸多,蘇秦慢慢睜開眼睛,站起來,再次走到窗邊,望着外面的槐樹和那根吊死吳秦的枝杈,眉頭完全舒展,臉上現出剛毅和自信。
蘇秦洗漱完畢,有人敲門。
見是賈舍人,蘇秦揖道:“在下見過賈兄。”
賈舍人回一禮:“舍人不請自來,有擾蘇兄了。”
“賈兄客氣了。”蘇秦笑道,“在下初來乍到,人地兩生,得遇賈兄,當是福氣,何談打擾二字?”伸手禮讓,“賈兄,請!”
“蘇兄先請!”
二人並肩走進廳中,分賓主坐定。
賈舍人目視蘇秦,別有深意地說:“蘇兄,昨夜睡得可好?”
蘇秦微微一笑,算是應了。
“嗯,”賈舍人環顧四周,笑道,“吳仁兄在時,也是這般模樣,蘇兄何不稍加改變,也好驅驅晦氣。”
“此處唯有正氣,在下不曾見到晦氣。”蘇秦又是一笑,手指外面的槐樹,“請問賈兄,取走吳仁兄性命的,可是那個枝杈?”
賈舍人順着他的手勢望去,果然看到那個粗枝。回視蘇秦,見他周身上下,非但尋不出任何沮喪,反倒洋溢出一股洋洋灑灑的浩然正氣,肅然起敬,抱拳說道:“蘇兄所言不錯,在下也感受到了一股正氣。吳仁兄若有蘇兄這般胸襟,斷不會有此結局。”
蘇秦亦抱一拳:“謝賈兄褒獎!敢問賈兄,來此幾時了?”
賈舍人長嘆一聲:“唉,算起來,竟是兩年有餘!”
“哦?”蘇秦怔了,“觀賈兄談吐,當是有才之人,緣何未得重用?”
賈舍人苦笑一聲:“凡來此地之人,皆說自己有才,在下也是。在下懷才而來,誰想時運不濟,迄今未被君上見用。兩年下來,求仕之心,已是死了。”
蘇秦又是一怔:“天下如此之大,此處不被見用,賈兄何不投奔他處?”
“哪兒還不是一樣?再說,”賈舍人嘿然一笑,“在下在此還有一點營生!”
“哦?”蘇秦甚覺新奇,“敢問賈兄,是何營生?”
賈舍人笑道:“一點小生意,不值一提。”略頓一下,“不過,這樁生意或與蘇兄有關,不知蘇兄感興趣否?”
蘇秦亦笑一聲:“既與在下有關,在下自然感興趣!”
賈舍人拱手:“蘇兄既感興趣,可隨舍人前往一處地方。”
蘇秦亦拱手道:“恭敬不如從命了!賈兄請!”
“蘇兄,請!”
二人出門,沿士子街走有一程,在一扇大門前面停下。
賈舍人指門道:“蘇兄,就這兒了。”
蘇秦擡頭,見門楣上寫着“英雄居”三個金字,讚道:“好名字!”轉對賈舍人,“賈兄的營生原在這兒。”
賈舍人伸手禮讓:“蘇兄請進!”
二人走進院門,見裡面空空蕩蕩,並無一個“英雄”。蘇秦正自驚異,賈舍人引他走至一進院子,院門上寫着“論政壇”三字。
蘇秦望着三字:“賈兄,此爲何意?”
“蘇兄進去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
蘇秦微微一笑,邁腿跨入。
裡面是個大廳。廳甚大,可容數百人,正對門處是個講壇,正對講壇處是四個席位,席前各擺一案。再後鋪了多排席位,並無一張几案。看那樣子,似是看古戲用的。
看有一會兒,蘇秦若有所悟,點頭道:“這就是院門上的三個字了。去年在下在齊國稷下,見過這種擺設,但論的不是政,是天下學問。想必此壇是讓士子論政用的。”
“正是。”賈舍人應道,“這就是聞名士子街的論政壇,天下士子皆可在此暢所欲言,談論天下政治。”
“聽這語氣,此壇是賈兄開的?”
“蘇兄高擡在下了。”賈舍人笑道,“你看在下這副模樣,像是能開壇的人嗎?”
“真人不露相嘛。”蘇秦回以一笑,“此壇既非賈兄所開,方纔爲何卻說是自己的營生?”
“說來話長,”賈舍人苦笑一聲,“秦公繼位之後,廣開言路,納士求賢,列國士子紛至沓來。然而,秦地褊狹,職爵有限,並非所有士子都得驅用。再說,赴秦士子中,更有許多濫竽充數之輩,一時也是良莠難辨。於是,一些久留此地、未受驅用的士子,因熟悉秦國政壇,就在士子中間四處遊走,專爲那些新來的士子提供方便,久而久之,竟然形成生意。這家客棧本是接待士子用的,掌櫃看到這樁生意不錯,就停止接客,將店整個改過,設置此壇,做了壇主,果是生意紅火。在下不才,被壇主看上,特別聘爲評判,順便招攬客人。”
“怪道此人這麼熱情,原來如此!”蘇秦在心中嘀咕一句,眉頭一擰,擡頭問道:“敢問賈兄,你們這樁生意是如何做的?”
賈舍人指着前面的木壇:“蘇兄請看,那是講壇。新來之人皆可開壇。開壇之時,就站在那兒論述爲政主張,答疑解惑。”指着壇下的四個席位,“這是評判席,無論是誰,一旦開壇,他的爲政主張能否說中秦公心意,如果中意,他能得到多大的職爵,全由這幾人評判。不瞞蘇兄,設壇至今,他們的評判很少失準呢!”
“哦?”蘇秦大是驚奇,“真有這麼神嗎?”
“當然神了!”賈舍人笑道,“如若不然,誰肯花錢在此開壇?”
蘇秦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靈驗,你們這些評判爲何不受重用?”
賈舍人苦笑一聲:“都像在下一樣,沒有富貴之相唄。不然那些算命占卦的爲何總是替別人指點吉凶呢?”
“嗯,說的也是。”
賈舍人指向後面的席位:“這些是觀衆席,一旦有人開壇,就有士子來聽,聽的人越多,爭論越熱烈,說明開壇人講的越有分量。即使不能在秦得用,衆士子也會將他的聲名遠播列國。”
蘇秦掃視一週,轉對賈舍人:“請問賈兄,壇主何在?”
賈舍人伸手指指正在遠處閉目端坐的竹遠:“就是那人,竹先生。”
蘇秦聚目望去,見那人仙風道骨,坐如磐石,定非尋常生意人,心中頓時明朗起來,斷定此壇必是秦公所設,竹先生,還有眼前這個賈舍人,也必是秦公心腹。賈舍人幾番試探,又引他至此,不過是想試探他的深淺。看來,欲見秦公,此壇是非過不可了。
想到這裡,蘇秦現出一笑,抱拳道:“再問賈兄,若開一罈,需金幾何?”
“三金即可。”
蘇秦苦笑一下,隨口說道:“若是貧窮士子,手中沒有三金,就不能開壇嘍。”
“沒錢也可開壇,但有一個前提,就是此人必須事先提出懇請,並由其中一個評判引見壇主,由壇主觀相。只要通過壇主觀相,就可爲他開壇,但開壇費不是三金,而是六金。”
蘇秦大是驚異:“此又爲何?”
“若是此人最終見用,可用俸祿補交開壇費。若是不能見用,損失則歸掌櫃!”
蘇秦連連點頭:“嗯,這個倒也公允。”
賈舍人不無期望地看着蘇秦:“敢問蘇兄,願否在此開一罈呢?”
蘇秦早已想定,輕輕點頭,從袖中摸出三金,遞予賈舍人:“煩請賈兄稟報壇主,爲在下開設一罈。”
“謝蘇兄擡舉。”賈舍人雙手接過三金,鞠一大躬,“請蘇兄稍候片刻,在下這就稟報壇主去!”
賈舍人急步走至竹遠跟前,將三金置於几案,揖道:“稟報竹先生,洛陽士子蘇秦請求開壇!”
竹遠回過一禮,遠瞄蘇秦一眼:“請轉告蘇子,後晌申時開壇。”
賈舍人回到蘇秦跟前,揖道:“壇主吩咐,今日後晌,申時爲蘇子開壇。時光不多了,蘇兄可暫先回去,稍稍準備一下。”
蘇秦微微一笑,揖道:“蘇秦告辭!”
“蘇兄且慢!”賈舍人前趨一步攔道,“能否告知在下,蘇兄師從何人,所治何學,可有同門在列國治業,在下也好有所傳揚。”
蘇秦略一思忖,笑道:“沒有什麼好傳揚的,就說是洛陽人蘇秦,這就夠了。”
“在下記住了。蘇兄慢走!”
這日後晌,未時剛至,士子街上就有人邊走邊敲鑼,大聲吆喝:“開壇嘍!論政壇申時開壇嘍!開壇人乃大周名士、洛陽人蘇秦。洛陽蘇子學問蓋世,有周天子親賜軺車。列位士子,請光臨捧場,一開眼界嘍!開壇嘍!論政壇申時開壇嘍——”
未時過去,申時將至時,鑼聲也分外響亮起來,衆多士子開始從不同的客棧裡走出,三三兩兩,議論紛紛,匯入“英雄居”,走進論政壇,各尋席位坐下。
一身士子打扮的公孫衍、樗裡疾站在街頭,看着漸走漸近的敲鑼人。公孫衍是被樗裡疾強拉過來的。樗裡疾從秦宮裡出來之後,一心琢磨着秦公所說的大賢之才,這就打算到士子街上訪查,又恐自己眼拙,辨不出賢愚,這才特別扯上公孫衍,讓他也來過過眼。
“洛陽人蘇秦?”樗裡疾聽有一時,轉頭望向公孫衍,“公孫兄可曾聽說過此人?”
公孫衍搖頭。
樗裡疾看看日頭:“申時已到,反正也沒什麼事兒,我們何不看個熱鬧去。”
公孫衍微微一笑:“既被樗裡兄拖來,在下只好聽憑擺佈了。”
公孫衍跟着樗裡疾走進英雄居,見論政壇裡早已坐滿士子。昨晚蘇秦高車大馬從街上招搖而過,又偏巧住在剛剛吊死的吳秦房中,這本身就已構成噱頭,成爲街頭傳議熱點。此番蘇秦開壇,士子們自然爭相一睹蘇秦真容,看他是何能耐。
衆士子七嘴八舌,廳中甚是嘈雜。樗裡疾、公孫衍四處掃瞄一陣,樗裡疾努努嘴,二人走至一處角落,席地坐下。不多一時,更多士子趕來,十幾排席位坐不下了,後來者只好站在後面,黑壓壓地圍成一個半圓。
望着這個場面,公孫衍不無感嘆:“在下初來秦時,也是在這英雄居里,”指向門外勉強露出的一個屋尖,“就是那幢房舍。時光流轉,轉眼已是數年,前年聽說竹掌櫃將客棧改爲論政壇了,在下早想過來看看,可總有冗事纏身,今日總算可以一開眼界了。”
“此壇甚有意思,”樗裡疾笑道,“什麼樣的聲音你都能聽到,有時想笑,有時連笑都笑不出來。”
“如此看來,樗裡兄是此處的常客了。”
樗裡疾點點頭,指着從一側走出的竹遠道:“看,竹先生來了。眼下他不是掌櫃,是壇主了。”
由於不知竹遠的底細,公孫衍望着他笑道:“此人倒是會做生意,哪兒賺錢往哪兒鑽哪!”
“此人不只會賺錢呢,”樗裡疾亦笑一聲,“公孫兄不可小瞧,滿腹文章不說,他還寫得一手好字,天文地理無所不曉,城府極深,至少也可做個御史大夫。”
“哦?”公孫衍大是震驚,“既然如此有才,讓他在此開這館子,豈不可惜?”
“此爲君上之意。”樗裡疾壓低聲音,“幾年前在下就對君上言及此事,君上說,此人另有大用。在下求問如何大用,君上隨即吩咐在下,讓在此處開設一罈,請他來做壇主。在下只好遵旨,將這英雄居改爲論壇,竹先生也就做了壇主。”
“原來如此!”公孫衍恍然大悟,“此壇名爲竹先生所開,實爲上大夫操縱,而真正的壇主,卻是君上。”
“這也是不得已之舉。”樗裡疾嘿嘿笑了,“每日均有赴秦士子,其中良莠並濟,不設此壇,何以篩出堪用之才?”
“嗯,”公孫衍不無歎服,“君上謀事,總是高人一籌!”
樗裡疾正欲應聲,忽聽一聲鑼響,擡頭道:“公孫兄,蘇子這要開壇了!”
話音剛落,又是一聲鑼響,整個廳中頓時鴉雀無聲。
壇主竹遠健步走上壇中,朗聲宣佈:“諸位士子,申時已到,論政壇開壇!”
鑼聲第三次響過,竹遠伸手做邀請狀:“有請四位評判!”
偏門打開,四位評判依序出場,在第一排的評判席上坐下。賈舍人赫然列於其中。
又是一聲鑼響,竹遠再次伸手禮讓:“有請今日開壇人,洛陽名士蘇秦,登壇論政!”
偏門再開,一身名士裝飾的蘇秦在衆目睽睽之下,緩步登上論政壇,果然是風度翩翩,氣宇軒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