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城。
春天到來,萬物復甦,但是這座楚國的臨時都城看上去卻並沒有任何能夠復甦的跡象。
斑駁的城牆上,到處是被投石機所砸出來的裂痕,有些裂痕看上去極爲觸目驚心,讓人有一種似乎隨時都會直接讓城牆開裂崩塌的錯覺。
楚國的臨時王宮就在息城的最中央。
說是王宮,其實有點勉強,因爲這裡其實也就是之前息城城守的府邸,然後被退到這裡的楚王元用來當了臨時落腳的地方罷了。
自從上一場戰爭陳城被趙軍攻破之後,楚王元就對於陳城的防禦產生了極大的不信任感。
正是因爲這種不信任感,所以在得知了韓魏聯軍出兵之後,楚王元無暇細想,就立刻做出了從陳城南撤的決定。
從地理的角度來說,陳城位於楚國的最北方,本身就在楚魏兩國的邊境線之上,實施防禦其實是比較不利的。
從這場戰爭打到目前的結果來看,楚王元的撤退導致了楚國軍民人心浮動,大批楚國北部的土地落入了韓魏兩國的手中。
除此之外,楚軍在隨後和韓魏聯軍的決戰也沒有逃到便宜,最終只能夠敗退息城。
不得不說,這個決定似乎並不是那麼的盡如人意。
好在退到息城之後,楚軍總算是如夢初醒,牢牢的守住了這裡,沒有讓韓國人將這裡攻破,也就阻攔了韓國人繼續南下的步伐。
當韓國人同意了趙國的要求,和楚國和談並且撤軍之後,這裡才慢慢的恢復了生氣。
但即便如此,包括陳城在內的大片土地也依舊被韓國所佔領,楚國這一次依舊是損失慘重,整個淮河以北的中原地帶都已經完全失去了。
楚國令尹春申君黃歇坐在一輛馬車之上,在街道上慢慢的行進着。
和之前相比,黃歇看上去更加的憔悴了,頭髮也幾乎全白,看上去已經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了。
對於黃歇來說,最近的這幾年都非常的難過。
楚國雖然有過短暫的復興和勝利,但是更多時候裡迎來的都是失敗。
作爲楚國的國君,楚王元無疑是不可能會受到苛責的,也沒有人敢於苛責國君。
所以那鋪天蓋地的質疑之聲,自然就只能夠讓作爲令尹的黃歇來承受了。
如果說僅僅是當一個楚王元的替罪羊也就罷了,更讓黃歇感到無奈的是,就連楚王元自己都已經對黃歇產生了不信任的感覺。
這兩年以來,黃歇手中的權柄在不斷的減少。
和其他國家的相邦不同,楚國令尹可是軍隊和政府的統帥,擁有着極大的權力。
然而隨着不斷的失敗,黃歇手中的軍權已經完全被剝奪了,如今的手中只剩下了統領文官的權力。
但鑑於楚國之中貴族封地衆多,中央官府直轄人口稀少,如今又遭逢戰爭和常年的圍困,可以說楚國中央政府對於地方的統治力已經下降到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危險程度。
在過去的一個冬天之中,黃歇幾乎沒有閒着,一直在全力的恢復着楚國中央的威信和對地方的控制力,同時還忙着統計過去一場戰爭之中對楚國的損失。
統計出來的結果一點都不讓人樂觀。
如今的楚國,境內人口不到三百萬,除去大約三分之一的貴族們下轄的人口之外,能夠組織起來應對敵人進攻的士兵和民夫數量加起來不超過三十萬,其中上過戰場的人不超過十萬,能夠稱之爲老兵的人不超過五萬。
現在的楚國,絕對是自從春秋時代楚莊王稱霸以來,史上最弱的一個楚國!
一想到這裡,黃歇的心中就沉甸甸的。
作爲楚國令尹,黃歇心中非常的清楚自己的責任是跑不了的,但他又必須要堅持下去。
以這個時代政治鬥爭那無比的殘酷性,黃歇一旦倒臺,一場大清洗就會立刻展開。
昭景屈三家的反撲將會讓黃氏一族滿門皆滅,那些投靠黃歇的大臣和親信們也同樣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就算是爲了這些親人和親信們,黃歇也必須要堅持下去啊。
馬車緩緩的停在了一扇戒備森嚴的府邸大門面前,這裡就是楚王元的臨時行宮了。
黃歇走下了馬車,直接走入了這座府邸之中。
在行宮的“正殿”,也就是府邸的大堂之中,黃歇看到了自己的國君楚王元,以及和分別坐在左右兩側的幾名楚國重臣。
“臣參見大王。”黃歇恭恭敬敬的對着楚王元行禮。
楚王元的精神看上去也不是很好,整個人有些無精打采的朝着黃歇點了點頭,道:“春申君,坐吧。”
黃歇坐了下來,正好迎頭看到了坐在楚王元另外一側的老對手景陽,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觸即分,心中都有些不快。
等到黃歇落座之後,楚王元咳嗽一聲,緩緩開口道:“諸位愛卿,今日召汝等前來,乃是爲了商議遷都一事。寡人慾將都城遷回寡人大父之郢都,不知諸卿覺得如何?”
從楚國人的角度來說,像什麼陳城啊息城啊,那都是其他國家人的稱呼,楚國人對於自家首都的稱呼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郢都。
所以楚王元纔會在說話的時候特地指明是他大父(祖父)的郢都,也就是那個雲夢澤以西,曾經當了楚國好幾百年都城,直到幾十年前被白起攻破歸入秦國的那個郢都。
事實上,自從長平之戰中楚國人成功的收復了這座都城開始,對於這座都城的重建就已經開始了。
只不過由於近年來楚國接連吃到敗仗導致人力物力和財政都十分吃緊,因此郢都的重建目前處於一個停滯狀態。
從彙報上來的情況來看,現在的郢都其實也就只不過是重新搭起了一個架子罷了,想要恢復到當年那種盛景,沒有個二三十年的時間那是不可能的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楚王元的遷都未免過於匆忙了一些。
但仔細一想,這似乎又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陳城和壽春短時間內應該是拿不回來了,息城以一個國都的標準來說又太小了,而且息城的地理位置也不佳,同樣位於韓國人的兵鋒輻射之下。
在這樣的狀況下,位於更南邊長江邊上的老郢都也就是唯一的選擇了。
對於這一點,在場的所有楚國君臣都想得非常的清楚。
所以在楚王元開口之後,黃歇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就表示了贊同:“大王高見。”
一片贊同之聲隨即響起,即便是和黃歇向來看不過眼的景陽也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表達任何的反對意見。
如今這經歷了戰火而變得十分殘破的息城就好像是一道疤痕,當楚國君臣們每天看到眼前這破落的息城,就等於是在無聲的提醒着他們如今的楚國也是如此的破敗。
這顯然是任何一個有自尊心的人都很難接受的。
早點搬走,就能夠早點擺脫這種心理折磨。
楚王元看到衆臣紛紛贊同,心中也是稍微的鬆了一口氣,但馬上他的臉色就又變得嚴肅了起來。
“諸卿,如今這一戰之後楚國應該何去何從,且都來發表一下意見吧。”
在場的楚國衆臣一聽這話,也是下意識的就直起了自己的身體。
如今的楚國用一句話來說,那就是“危急存亡之秋”,這樣的時候所做出來的任何決定,那都是要非常慎重的。
要是在行差踏錯的話,說不定真的就要滅國了。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出了錯誤主意的人,基本上就可以確定一個臭名昭著記載在史書上被無數人痛罵的結局了。
是以楚王元在開口之後,大廳之中立刻就陷入了安靜之中,一時間沒有人開口說話。
楚王元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了下首的黃歇:“春申君,汝且來說說吧。”
黃歇深吸了一口氣,出列道:“大王,臣以爲,爲今之計,唯有交好趙國一途。”
“交好趙國?”
黃歇此言一出,在場的楚國大臣們立刻就開始竊竊私語了起來。
黃歇的老對頭景陽忍不住就開口說道:“春申君,汝難道忘了,就在不久之前趙國才從大楚奪去了大片領土。難道才過了不過兩年的時間,我大楚就已經淪落到需要獻媚於趙國才能夠自保的地步了嗎?”
黃歇聞言冷笑了一聲,對着面前的景陽說道:“上柱國,汝可能也已經忘了,不是因爲趙王同意了太子的請求命令韓魏兩國撤兵的話,息城之圍恐怕現在都還沒有解除呢!”
景陽同樣不甘示弱的反駁說道:“息城之所以解圍,完全是因爲太子的智慧,功勞全在太子,又和趙王有何關係?趙國如今有虎視天下之意,若是和趙國合作,豈非與虎謀皮?”
黃歇哈哈一笑,雙目直視景陽:“上柱國,如今魏國大軍仍舊在壽春未去,如果不結好趙國的話,那麼吾倒是想請問一下,等到下一次韓魏聯軍再度來攻的時候,又該如何去應對呢?”
黃歇此言一出,景陽頓時爲之語塞。
雖然很想說一些豪言壯語,但是景陽現在很清楚,現在的楚國還真不是韓魏兩國的對手,這個時候吹這樣的牛皮根本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黃歇也不去理會景陽,而是轉頭對着坐在上首的楚王元說道:“大王,如今韓魏兩國纔是大楚的心頭大患,必須要交好趙國才能夠和韓魏兩國抗衡,請大王明鑑啊!”
楚王元猶豫了一會,說道:“春申君,那韓魏兩國和趙國之間乃是盟友關係,寡人擔心就算是寡人有心和趙國結好,那趙王也未必能夠答應啊。”
黃歇十分自信的一笑,道:“大王,雖然韓魏兩國乃是趙國的盟友,但是趙國對於韓魏兩國的崛起同樣十分忌憚。否則的話,趙王又何必兩度命令韓魏兩國和大楚停戰?況且在這之前,大楚和趙國之間同樣有着盟友關係,只要大王願意修好,那麼趙國想來應當亦會是順水推舟答應的。”
楚王元沉吟了一會,咬牙道:“好,既然如此,那麼春申君汝便走一趟邯鄲,務必要讓趙國和大楚結好!”
黃歇正色行禮:“大王有命,臣自當竭盡全力而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