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贏看上去喝得很開心。
作爲一名看門小吏,侯贏這大半輩子基本上都是和那些廝混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們打交道,比如說侯贏的那個好朋友屠夫朱亥。
也正是因爲如此,所以侯贏根本就沒有享受過這種信陵君府上的、堪稱戰國頂級享受的晚宴。
事實上別說是享受了,以之前侯贏的身份,怕是連進這種宴會門的資格都沒有。
但戰國這個時代就是如此的神奇,只要你對主君們有用,那麼無論你之前是何出身,無論你如何在主君們面前失禮裝逼,那都無關緊要。
關鍵的是,你得能夠幫助主君們解決問題。
數百年的亂世,早就把周朝開國時候的那套宗法等級制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所有還在固守周朝那老一套的國家要麼已經滅亡,要麼就只能像魯國一樣做一個七雄夾縫中瑟瑟發抖的羔羊。
爲了圖強,主君們可以拋下一切的架子,任你裝逼任你狂。
但你得有用。
毫無疑問,魏無忌已經給足了侯贏面子,讓侯贏裝夠了逼,出盡了風頭,享受到了侯贏從未享受過的待遇和尊重。
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現在是侯贏回報的時候了。
此刻的侯贏滿面紅光,鬍子和臉頰上還沾着不知道是酒水還是湯汁的迷之液體,明明歌姬已經退下有一陣子了,侯贏卻還在那裡搖頭晃腦的舉着匕著敲着桌案,嘴裡哼着亂七八糟聽不懂旋律的歌謠,完全是一副喝高了的模樣。
趙勝看到侯贏這副模樣心中不免就有些嘀咕,感覺自家小舅子魏無忌這次辦事多少有些不靠譜。
真不是趙勝以貌取人,就這麼一個邋遢的老酒鬼,能有什麼好主意?
然而魏無忌顯然並沒有如同趙勝這般想法,恰恰相反,魏無忌看上去對於侯贏頗爲具有信心。
侯贏看上去確實是喝醉了,明明剛剛魏無忌已經開口朝着侯贏問話,但是侯贏仍舊在那裡自嗨,絲毫沒有清醒過來的跡象。
趙勝見狀眉頭皺得更加厲害了,這侯贏怕不是已經喝醉了,糊塗了吧?
好在當魏無忌準備第二次開口詢問的時候,侯贏的身體突然猛的一震,好像瞬間就清醒了過來,將目光轉向了魏無忌。
“君上方纔可是喚臣?”
這就是所謂的吃人嘴短,剛剛還一口一個公子呢,喝了兩杯酒立馬就變成君上了。
魏無忌十分耐心的將剛纔的話複述了一遍,並請求侯贏相助。
老實說,鑑於侯贏現在看起來已經醉的不成人樣了,所以魏無忌這番問話多少也就是打算敷衍一下趙勝,然後等到明天侯贏清醒之後再去詢問。
畢竟魏無忌門下三千門客,其中也不乏像侯贏這般狂傲之人,魏無忌對於如何和這些傢伙打交道可以說是非常有經驗的了。
然而讓魏無忌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侯贏,還真是不按照套路走。
幾乎是在魏無忌準備開口打圓場的瞬間,侯贏就搶先開口了。
“君上所憂,無非趙滅傷魏之事也。不知老臣所言,是也不是?”
魏無忌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侯贏說的,的確就是魏無忌心中的擔憂。
作爲一個目光遠較自家長兄魏王圉要更加長遠的人,魏無忌的心中非常的清楚趙國、韓國這些屏障對於魏國的重要性。
自從丟掉舊都安邑及其周圍土地之後,魏國已經不和秦國的關中本土接壤了。
正是因爲如此,所以魏國這些年來雖然在陶郡周邊被秦國零零散散的割去了一些土地,但是那都並不算是太過致命。
可一旦趙國長平敗北,秦軍佔領上黨,那麼魏國本土就要再一次面臨來勢洶洶的秦國虎狼之師了。
這可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在這之前,秦國雖然從來沒有停止過東進的步伐,但那都是今年打幾座城池,明年再打幾座,屬於慢慢的蠶食。
可自從能夠和秦國一較高下的南天霸楚國和東帝齊國先後被幹趴了之後,秦國人的胃口是越來越大,動作是越來越猖狂,吃相也是越來越難看了。
上一次打楚國,兩戰就攻下了數千裡沃野,爲秦國增加了兩郡之地。
這一次打韓國,同樣也是要一口氣吞掉整整一個上黨郡的土地。
現在看來,沒有一個郡的土地秦國是滿足不了的了。
可魏國現在也就那麼五六個郡而已,一旦再度和秦國接壤,那不出十年這點地盤就要被秦國人搶光了。
只可惜的是任憑魏無忌如何勸說,魏王圉看上去仍然是不爲所動。
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長遠眼光的,在任何時代聰明的人都永遠都是極少數,聰明的君王亦然。
有些時候,過於聰明反而是一種痛苦,就比如此刻大殿中的魏無忌。
縱然已經有所預見,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祖國朝着深淵步步滑落。
魏無忌需要有人來幫助他解脫這種痛苦,他希望這個人是侯贏。
侯贏此刻就在看着魏無忌。
說來也怪,就在片刻之前侯贏還是一副爛酒鬼的做派,可是纔不過短短一分鐘時間,侯贏的眼神就迅速的變得清醒了起來,甚至透出了幾分銳利的光芒。
銳利得好像騰躍天空,即將撲擊而下的蒼鷹。
侯贏道:“臣有一言欲問君上,但請君上先恕臣之罪。”
魏無忌楞了一下,心中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在這個時代,士人們向來是在主君面前暢所欲言,幾乎不用顧忌得罪主君的。
侯贏居然在說話之前向魏無忌告罪,這行爲很不尋常。
這老小子,不會想說什麼不得了的話吧?
···
魏無忌微微挺直了身子,對着侯贏正色道:“先生但說無妨。”
侯贏聞言笑了一笑,雙目直視魏無忌,一字一頓的說道:“臣敢問君上,君上身爲魏王臣子,當如何行之?”
魏無忌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爲大王臣子,當忠君爲國。”
侯贏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了一個極其詭異的笑容,一口極其濃重的酒氣從那薰黃的大板牙之中噴了出來:“若忠君和爲國不能兩全,君上當如何自處?”
大廳頓時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