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關關牆。
白起就在城頭之上,注視着面前的戰局。
這一段關牆由於比較靠近黃河,所以是趙軍攻擊力度最弱的一處地方,也是白起身爲主將卻敢在大戰的時候以身犯險的原因所在。
和往前一樣,白起靜靜的注視着面前的戰場。
在白起的身邊一片安靜,衆多親衛早就已經習慣了,只有一旁兩名手持齊人高大盾的力士蓄勢待發,隨時準備着抵擋不知道從哪來飛來的流矢冷箭。
攻城很激烈,一如既往的激烈。
對於秦軍來說,就是趙國人和韓國人在一如既往的送死。
白起看了半晌,自言自語道:“不對勁……”
一旁,幾名秦軍將領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其他同僚臉上的不解。
一名秦國將軍小心翼翼的問道:“大良造此言何意?”
白起沒有回答。
早在七天前,廉頗在冀縣之中大勝蒙驁的情報就已經傳到了白起的耳中。
作爲主將,白起理所當然的將這個消息給完全的隱瞞了下來。
只不過白起也很清楚自己其實隱瞞不了多久。
函谷關這邊的軍糧運送是十天一次,而兩天之後就是下一次軍糧運送了。
這種慘敗的消息很快就會在關中傳開,然後會隨着那些運糧士兵和民夫的口中傳入函谷關裡。
在白起想來,對面的趙王就算是由於距離的緣故消息延遲了好幾天,這兩天也應該收到了消息纔對。
既然收到了消息,那爲什麼趙國人還是一點動作都沒有,每天只是按部就班的攻關呢?
白起其實是希望趙何有那麼一些動作的。
限於函谷關這個地勢問題,如果趙軍不動起來的話,以秦軍目前這個態勢根本就沒有主動求戰取勝的機會。
原本穩守等待變局也不是不行,但在蒙驁吃到一場大敗之後,這種穩守看上去就不是在等待變局而是等死了。
但白起對此也是無可奈何。
因爲來自於咸陽的命令束縛住了他的手腳。
一如之前固守宜陽的命令一樣,在傳遞來蒙驁冀縣大敗的消息之時,秦王再一次強調了對白起的要求——死守函谷關,絕對不可讓趙軍前進一步!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白起絕對是一個十分“知己”的人。
對於白起而言,他更喜歡的是那種相持之中大家各自尋找機會,或者是秦軍主動出擊的戰場態勢,眼下這種只能夠被動挨打卻無法還手的情況並非白起所樂見,也完全不是他擅長的領域。
想到這裡,這位秦國名將也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可以理解秦王和穰侯對於三晉聯軍的憂慮,但實事求是的說,他還是覺得如果可以選擇在宜陽城外就主動決戰的話,秦國的勝算應該會更大一些。
無奈,戰爭很多時候並不是你主將想怎麼打就怎麼打的。
戰爭屬於軍事,但從來又不僅限於軍事。
就在這個時候,一樣事物突然吸引了白起的注意力。
在戰場的遠處,上千名趙軍士兵正在護衛着三十匹挽馬所拉的五架重炮緩緩而來。
“那是什麼?衝車?”
白起遠遠的打量着這五架重炮,很快就發現了炮管和衝城柱之間明顯的不同。
這讓白起立刻就提起了警惕。
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趙國人突然拉出這麼一個稀奇古怪前所未見的東西,那就必須要關注一下。
白起思索片刻,淡淡的下達了命令:“立刻讓人前去準備一下,進入弩手射程之後先組織幾次弩手齊射,若是到了關牆之下,立刻用火油將其燒燬!”
不管趙國人用的是什麼東西,只要把它給毀掉了,也就是了。
就在白起下達命令的時候,趙何也帶着暴鳶重新回到了平頭山的山頂。
趙何擦了擦額頭上冒出來的汗珠,對着臉色依舊有些僵硬的暴鳶笑道:“是不是想不通?明明是很絕密的事情,但是寡人偏偏卻能夠和你同時得知。”
暴鳶乾笑兩聲,沒有開口說話,因爲他也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說些什麼好。
趙何大笑:“其實啊,這就是人心!寡人早就已經說過,這整個天下也早就已經知道寡人是會把所有國家都一統的。所以呢,很多人就覺得這趙國現在這麼強,那麼將來要是真的滅掉了我所在的這個國家,我爲了自己和家族的將來是不是應該早點在趙國那邊投資一下?”
“原本吧,他們其實也找不到什麼機會。但是呢,偏偏這個時候韓王做出了這麼一個決定,就是想要把寡人給賣掉。韓王做決定的時候還很不嚴謹,不悄悄的找人商量,而是直接找了十來二十個大臣一起議事,因爲他自己的心裡也沒有太大的把握,確定這個決定是不是對的。”
“你看看,這申不害的徒孫做事就很不行啊,沒有學到祖師爺的精髓了不是?有人一看,這二十個人一起議事,我自己悄悄的透露給趙國人的話應該不要緊吧?反正也查不出來啊。說不定將來趙國真的踏平了新鄭,我憑藉着這樣的功勞還能夠撈個郡守、再不濟也能當個城守不是?”
趙何笑着舉起了四根手指,在暴鳶的面前示意了一下:“更有意思的是,這麼想的人還不僅僅是一個。暴鳶將軍你可以好好想一想,究竟是哪幾個傢伙走漏的風聲。”
暴鳶:“……”
這位韓國相邦終於明白麪前的趙王爲何敢如此直白的說出來了。
原來在韓國的內部居然都已經出現了這麼多的投降派!
他們雖然現在還是韓國的大臣,卻已經在暗中悄悄的爲將來在趙國政壇之中的前途做準備了。
仔細一想似乎也是,畢竟趙國接連掃滅了中山、齊、燕三國,如今已經是一統華夏北方,再帶着四國聯軍西進攻秦,這勢頭看上去已經完全不可阻擋了。
而且這裡面其實還有暴鳶的一份“功勞”,因爲暴鳶就是在趙何的力挺下當上的韓國相邦,其他韓國大臣一看咱們大韓的相邦都已經被趙國給控制了,那還說啥呢?趕緊暗中聯絡趙國就完事了。
暴鳶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忍不住說道:“大王真的就如此篤定能夠攻破函谷關嗎?”
在暴鳶看來,如果沒有攻破函谷關的話,在魏國撤兵韓國撤兵、楚國又北上支援秦國的情況下,趙國還真就未必能夠笑到最後。
一旦趙何真的失敗了,這個時候的張狂簡直就是絕佳的打臉素材啊。
趙何眨了眨眼睛,伸手一指前方:“暴鳶將軍請仔細看看吧。”
暴鳶順着趙何的手指朝着前方看去,正好看到了一輪弩矢猶如雨點般從關牆之上射下。
爲什麼弩矢能夠射到重炮?這當然是因爲……
趙何弄出來的這個重炮,他的射程實在是太短了!
一方面是黑火藥的效能所限,另外一方面則是工藝的限制,所以這五架重炮的有效射程只有兩百步,不但遠遠少於投石機,更同樣少於射程通常超過四百步的蹶張弩。
雖然有着盾牌作爲防護,但是幾輪弩矢下來,不但拉車的挽馬被射翻了好幾匹,衝車旁邊的士兵們同樣也是被射倒了許多。
暴鳶下意識的看了趙何一眼,發現趙何的臉上依舊帶着十分淡然的表情。
暴鳶將目光再次的轉回了戰場之上。
在這個時候,五架重炮已經完全停了下來,士兵們忙忙碌碌的將掛鉤鬆開,將還沒有被射死的挽馬拉到一邊,露出了後方的炮管。
隨後,暴鳶發現趙國的士兵們開始往炮管裡面填充一些東西。
趙何提示道:“那是震天雷。”
震天雷?
下一刻,暴鳶的身體下意識的就挺直了不少。
其實趙國的震天雷自從誕生到現在一共也沒有打過多少場仗,但是每一場都是相當關鍵的。
就說最近的一場莒城之戰中,一度不可一世的齊國就是被趙國的震天雷給敲響了喪鐘,不但城被淹了,順便還葬送了楚國的十萬大軍。
在其他諸侯國的認識之中,震天雷簡直就是趙國用來攻城略地的一大神器。
也就是震天雷似乎並不能夠在野戰的時候使用,否則的話暴鳶都不知道其他的國家在沒有震天雷的情況下要如何去和趙國抗衡了。
但馬上暴鳶又產生了新的疑惑。
震天雷的每一次戰例暴鳶其實都十分仔細的研究過,根據之前的戰例來看,震天雷應該是屬於那種只能夠在近距離產生爆炸傷害的類型,比如炸城門,炸城牆這種。
但是現在這個重炮距離函谷關的關牆可是足足還有至少兩百步的距離呢。
暴鳶緊緊的盯着五架重炮,想要看着這些重炮究竟是怎麼樣能夠實現趙何所說的話。
在暴鳶的注視之中,趙軍的士兵們在填充完震天雷之後,又用幾名力士共同搬起了圓滾滾的巨大石彈,塞入了粗大的炮孔之中。
趙何在一旁十分細心的解說:“這些石彈都是寡人讓人特地去找過的,每一顆石彈都在兩百五十斤左右,也就是大約八石多的重量。”
“八石?”暴鳶這下是真的驚了。
要知道,一般來說這個時代投石機的石塊大約是在一石到兩石左右(注1),面前趙國這個石彈竟然是足足四倍的重量!
這四倍的重量一旦轟擊在關牆之上,那效果……
暴鳶突然明白趙何的信心從何而來了,甚至於他自己都不由自主的產生了幾絲期待。
趙何又笑道:“你看,我們的這個炮管的角度都是固定的,所以只要在合適的距離開炮,那麼轟擊到方位就是大體可以預測的,這樣一來就不需要讓工匠們上前線去操控這些巨炮,只要任何一名經過培訓的士兵都可以進行操控。
在趙何的說話聲中,五架重炮都已經將火藥裝填完畢,沉重的巨大石彈也已經置入了粗壯的炮管之中。
關牆之上,白起看着趙軍士兵們有條不紊的操作着重炮,突然產生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爲什麼趙國人不繼續前進了?
就在這個時候,白起突然看到了幾名趙國士兵們拿出了火刀火石,十分熟練的點燃了重炮炮管之後的點火索。
隨後,衆多趙軍士兵們立刻後撤,遠離了五架重炮。
在白起疑惑的目光之中,點火索很快燒到了盡頭。
隨後,伴隨着火光,五聲驚天動地的炮聲接連響起。
“轟轟轟轟轟!”
在巨大的動能助推之下,五顆兩百五十斤重的巨大石彈從粗壯的炮管之中轟然射出,在短暫的飛行了一段時間之後,重重的砸在了函谷關的關牆之上,激起無數硝煙。
這一瞬間,無數關牆之上的秦軍將士們只感覺腳下突然十分劇烈的震動了一下,許多毫無防備的人直接摔倒在地。
白起的腳下也是一個踉蹌,若非是他所站着的地方距離石彈射擊到的地方比較遠的話,這位秦軍主將也有可能像他的衆多部下一樣出了大丑。
然而此刻的白起卻根本沒有心思去顧及這些,他一把拉開了身邊聚攏過來的侍衛們,直接衝到了關牆的邊緣,朝着中彈的地方看去。
五個十分明顯的大坑在函谷關的關牆之上出現,在大坑之中無數沙石簇簇而落,周圍的關牆上也出現了十分明顯的裂痕,好像蜘蛛網一樣朝着四面八方延伸出了兩三丈的距離之後才停了下來。
饒是平日裡再如何鎮定自若,這一刻白起也是不由自主的在臉上露出了無比吃驚的神情。
突然,白起瘋狂的叫喊了起來。
“弓弩手,弓弩手何在?給我射,使勁的射,不要讓趙國人的那個兵器繼續下去了!”
平頭山上,暴鳶同樣也是目瞪口呆。
僅僅是一輪炮擊,就已經讓關牆出現瞭如此明顯的破損,這要是再多來幾輪的話……
這種效果實在是太強了,比起投石機來說不知道要強了多少倍!
趙何哈哈大笑,對着暴鳶道:“現在明白了嗎?我們以前的投石機由於拋射弧線的原因,石彈都是直接落在城牆的正上方,也就是這個長方體正上方由長和寬組成的能夠站人的城頭,這樣一來高高的城牆就能夠提供足夠的緩衝力來抵擋。但是這種重炮不同,重炮的炮彈是近似於垂直射擊,所以它是直接轟擊在城牆的正前方由長和高組成的平面,而正前方的厚度相較於正上方而言是遠遠不足的。在威力提升而厚度削減的情況下……你看,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了。”
趙何用力的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對着已經完全懵逼的暴鳶笑道:“寡人把這個叫做——數學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