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氏多穿白服,說是白服,其實就是苧麻本色,扔到淮中城,這完全夠不上“白”,只能說是“黃”“褐”。
倒也不是說皇氏穿不起絲綢,而是傳統就是如此,除了重大禮儀場合,皇氏上上下下,除了女子,男丁都是身穿麻衣甚至是葛衣。
只是這一回,老皇夫子穿的是一身紅黑絲袍,透氣涼爽不說,內襯是木棉布,價格極其昂貴。
列國之中,能加工木棉的國家,少之又少,前幾年還有楚國、羅國、越國可以加工生產。
如今所有木棉貨源,都掌握在了漢國手中。
實際上,只要是聰明一點的人,從老皇夫子的穿着打扮,就能判斷出來,皇氏的話事人都穿這麼新的絲綢、木棉布了,他跟漢子國到底啥關係,還用多想嗎?
而且跟老皇夫子一眼,身着華服的還有蒙氏宿將蒙武,蒙武穿着看上去拙樸,實則用亮色絲線勾勒了神鳥圖案出來。
這種圖案,在淮南被稱作“雙鳳花”。
類似的工藝,或者說技法,只有淮南國家纔有,北地根本不流行這個。
而蒙武今天的座位,基本上就可以當做是皇氏的一份子。
整個大廳之中,吵嚷聲不絕,各種討論,各種建議,但都沒有抓住事情的本質。
天氣本來就熱,很快討論激烈的人,都口乾舌燥起來。
此時,皇氏的奴婢們,將涼茶送到了衆人身前。
冰爽的涼水,他們不是沒有喝過。
但是冰霜的,帶着甜味的涼茶,他們沒有喝過。
只這一杯涼茶下肚,前來拜謁老皇善的人,都是猛然反應過來,這茶水,着實相當的不錯!
此時此刻,再怎麼腦子不靈光的,也是一個激靈,皇氏能拿這種東西來招待,這說明什麼?!
整個大廳,逐漸就安靜了下去。
拜謁會,成了品茶會。
香茗一杯,呷一口,果然是靜氣凝神,整個大廳,都涼爽了不少。
老皇夫子笑而不語,之前的爭吵,是諸多宋氏失敗者們的大倒苦水罷了。
這些人,這些家族,又有幾個能威脅到李解的呢?
一個都沒有。
戰場上得不到的,光靠一張嘴就有用?
或許有用,但可惜,即便是這一張嘴,在漢子國那裡,也談不上有多大的優勢。
安靜下來的大廳,不少人都是面面相覷,一時半會兒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他們以爲老皇氏是宋國內部的騎牆高手,是新君戴舉在老世族和新貴們之間的樣板工程,是橋樑,是招牌,是典型。
然而現在看來,他們以爲自己上了高臺,已經能跟老皇夫子聊一聊遠方景色的時候,卻不知道,老皇善早特麼搬了個梯子上了高臺的屋頂。
人只要站得高,就能看得遠。
這手只要伸的長,也能撈的多啊。
此時只要明白,皇氏已經倒向了漢子國,確切點說,是倒向了李解。
那麼之前的所有操作,所有套路,都可以解釋清楚了。
當然不少人都是內心發苦,你說你皇氏早早地豁出去投了李解,也不說吱一聲的?
現在大家多尷尬?
場面非常尷尬,只好一起喝茶掩飾。
唯有皇老夫子一個人,在那裡淡定地看衆人尬聊。
安靜的尬聊。
正常來說,這時候就應該找個機會散場。
可這些個宋國政治鬥爭的失敗者們,卻忍住了這種衝動,反而繼續僵持下來,慢慢地等,等老皇善開口。
只是他們又很清楚,老皇善不一定會開口討論下一個議題。
沒這個必要。
宋國的人間絕色,公主殿下南子,人已經在薛城住下。
她身旁有什麼人?皇氏女和蒙氏女。
老皇善根本不怕這些失敗者們的告密,有用嗎?皇氏、蒙氏聯手,加上其餘的姻親家族,有個幾家,足夠了。
剩下的家族再想進來分一杯羹,整個宋國,哪有那麼多的肉一起吃?
真要是能一起吃,子橐蜚時期,又何必搞得那麼難看,那麼僵硬。
當初要不是想拿下逼陽國,好好地擴充地盤,怎麼餵飽國內越來越多的殭屍貴族?
不是老皇夫子瞧不起他們,這些傢伙,全部加起來,聲音再響,嗓門再大,都比不過南子公主在李解身旁吹的一口氣。
現在,皇策這位皇氏未來的棟樑之一,就在薛城做事,看上去沒什麼問題,但只要深入瞭解了皇氏的譜系脈絡,就知道這是皇氏未來的重心,已經有了傾瀉。
至於皇途,人人都知道,他就是使節團的一份子而已。
位卑言輕,有什麼好關注的?
整個大廳在小聲尬聊的時候,換了一回茶水,上來的是甜品飲料。
甘蔗荸薺羹,甜到讓人忘記一切的美味。
倉吾的甘蔗,越地的荸薺,又是兩樣本來不該在宋國出現的東西。
儘管被熬煮了許久,但荸薺的脆爽鮮甜,還是讓不少人眉頭舒展喜開笑顏。
更重要的是,炎炎夏日,哪怕奔着秋收去了,有這麼一碗冷飲入口,整個人都是舒服慘了。
忽地,一人靈機一動,出來給老皇夫子行了個大禮,口中更是高喊:“葵丘商氏,叩謝司城所賜香茗甜品!”
言罷,再拜之後,這才起身道:“晚輩家中尚有俗事未曾料理,還請司城恕罪……”
如此操作,倒是把老皇善嚇了一跳,趕緊要起身還禮。
然而不等他這麼做,就見幾個年輕人同樣如此,行了大禮之後,再拜辭行。
不少派來中老年代表的家族,此時比較尷尬,他們要是學年輕人這般不要臉,那哪兒行?
可現在,眼睜睜地看着幾個家族都是放棄尊嚴,就是求皇氏拉一把,皇氏就算再怎麼無所謂,多多少少,指縫裡漏一點出來,總歸還是有的。
生存,纔是第一重要的!
家族存續在此時,已經到了一個緊要關頭。
尤其是李解麾下將佐越來越叫囂復仇,鬼知道他們復個哪門子的仇,但理由嘛,只要說得過去,漢軍就能如狼似虎。
而且漢軍出戰,還真是相當的守規矩,魯國這般菜雞,魯國沒有說讓漢軍入魯作戰,漢軍還真就停了下來。
等到後來魯國人受不了了,要漢軍快速介入,漢軍選擇拒絕,那也是漢軍的理由。
淮中城流傳一句話,叫“名不正,言不順”,宋國內部不管多少人對漢子國恐懼仇恨,但也得承認,漢子國就是講究,就是師出有名,從來不是胡亂折騰。
整個大廳再度熱鬧起來,老皇善原本淡定的那張臉,此刻也是有點緊張。
如此大的動靜,想要瞞住,可能性不大。
這些宋國內部政治鬥爭的失敗者們,既是想要在他這裡尋找苟延殘喘的機會,也時帶着點惡意。
大家都是宋國人,關係也不差,都已經低三下四到這個份上了,你總得給點表示吧?
而且這麼多世族求你皇氏一家,這宋國到底是誰說了算?
傳揚到新君戴舉那裡,只怕是沒好果子吃嗷!
想法挺美好,然而等人走了之後,老皇善當機立斷,對皇氏族人道:“凡六十歲以上長者留下,其餘人等,分批遷往沛縣、蕭城、薛城。”
“老夫子,薛城內外,有客舍百二十間。”
有皇氏子弟,立刻提醒了一下老皇善。
“嗯。”
皇善點了點頭,然後道:“適才各地世族,不足與謀。”
至於其餘的解釋,一概是沒有的。
事到如今,皇氏上下相當的抱團,類似皇策、皇途這樣早早出去的,妻子早就不在宋國內部。
留在宋國,不成了人質?
前來拜謁皇氏的人,本想着是讓皇氏給個方便指條明路,卻哪裡想到,老皇善歲數雖然很大,平日裡也是划水混日子,伺候子橐蜚也好,戴舉也罷,就是個滑不溜秋的泥鰍。
可這一刻,居然剛硬到了極點,客人前腳剛走,整個皇氏後腳就忙碌起來,開始舉族搬遷。
皇氏鬧出來的動靜不大,甚至可以說根本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連姻親家族蒙氏,都不知道親家其實已經只剩下老頭子們還在商丘。
水陸並用,睢水、丹水兩岸,多的是皇氏的隊伍。
等了兩天,終於有消息傳到了商丘宮,說是之前國內地方世族,紛紛齊聚商丘,只不過,他們不是來朝見君上的,而是去拜謁司城皇善的。
這讓戴舉頓時大怒,但他忍住了怒意,而是派人先去調查一番,看看是不是真的如此。
很快,消息就反饋給了戴舉。
前天的確有這麼一回事,並且地方世族的人,他們辭行的時候,都是行了大禮。
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在這些地方世族眼中,配他們行大禮的人,是司城皇善,而不是君上您啊。
新宋侯戴舉大怒,竟是難得從商丘宮出來,帶着人馬前往皇氏大宅。
等到了皇氏家中,從馬車上下來的戴舉這才發現,老皇善正帶着一羣老傢伙們,站在臺階之下,恭候他呢。
已經換了袍服的戴舉,早就和當初的“勁草”風範不同,多了許多狠戾。
眉眼犀利不說,步伐也更加的深沉,開口說話的氣度,也是少了儒雅,多了傲慢。
見着老老實實的皇善,低眉順眼地站在那裡,說實話,戴舉的氣是消了不少。
於是還笑呵呵地詢問老皇善:“寡人素聞皇氏諸子之中,有二人以‘途謀策斷’聞名,皇途使晉國,皇策使薛城,君教導有方啊。”
“慚愧,頑劣之子,些微名聲,豈敢勞君上掛記。”
老皇善並沒有接這一茬,只要沒徹底翻臉,其實都不算個事兒。
只是,這兩天的動作,皇氏有點堅決,他倒不是說怕死,當然怕死肯定是多少有一點兒的。
但更擔心的,就是皇氏的動作,讓南子公主覺得,時機已到。
現在每一天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過的,漢軍什麼時候殺過來,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君過謙矣。”
見老皇善這麼恭順,戴舉還是挺爽的,踏上臺階之後,甚至還攥住了老皇善的手。
只是進門之後,突然戴舉就臉色一變,整個皇氏的大宅之中,竟然連個正常人都沒有?
往來的奴婢,不是老弱就是殘疾,甚至一些僕婦,頭髮都已經花白,身體已經佝僂,看上去隨時會死的樣子。
一個年輕人都沒有。
戴舉仔細看了看,的的確確一個年輕人都沒有。
當下臉色一變,戴舉沉聲問道:“爲何宅中,不見後輩?”
老皇善倒是淡定,道:“皇氏鄙陋,這幾日,都是忙於修築‘南宮’,故只留老弱。皇氏後輩,皆願爲君上效命,故往‘南宮’做工,旬日……”
話還沒有說完,戴舉的臉色已經黑到不行。
這種變化,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正待呵斥發飆,卻聽東南傳來一聲巨響,轟隆一聲,煙塵滾滾,宛若驚雷。
“何故平地驚雷?!”
戴舉頓時不爽,今天出來,一個好消息都沒有,看到的都是讓人添堵的玩意兒。
“速速查探!”
“嗨!”
甲士有人出列,駕車前往東南。
一路上雞飛狗跳,整個商丘城,似乎都開始不安分起來。
只一會兒,前去打探消息的甲士還沒有回來,就聽到各種呼喊聲,不多時,更是有宋人從皇氏宅邸前狂奔。
戴舉在門口已經焦躁不安起來,連忙喝道:“來人!攔住路人,問其何故狂奔!”
“嗨!”
結果衛士還沒有攔住人呢,就聽東南方向傳來喊聲:“漢軍至矣!漢軍至矣!”
這個喊聲真真切切,戴舉聽了身軀一顫,連忙道:“何人喧譁!何人……”
“君上!君上!大事不好!漢軍已至東門!”
“啊?!”
戴舉臉色大變,這種情況,想都沒有想過。
猛然回頭,卻見老皇善也是一臉震驚,戴舉原本按在諸侯劍上的手,竟然鬆了下來,隨後連忙衝回了自己的馬車,高聲道:“隔絕外城——”
“嗨!”
衛士當機立斷,領了君命,立刻向外集結。
整個過程並無拖沓,戴舉儘管震驚,但卻並不認爲商丘真的就會被漢軍瞬間拿下。
見戴舉如此,老皇氏倒也是佩服,在門口躬身行禮,高呼道:“善,恭送君上……”
戴舉看也不看他,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清算誰誰誰,而是把控全局。
出了什麼亂子。
是不是真的漢軍殺到。
如果是,漢軍來了多少人,誰是領兵之人,進攻方向是哪裡。
如果不是,是不是宋國內部的人在藉故作亂。
這些都是要搞清楚的,戴舉並非不知道漢子國的危險,但宋國無能爲力,他只能對內耍弄權威,這樣才能保證位子穩。
“若真是漢軍殺到……”
老皇善喃喃自語,“豈非是老夫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