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十三年七月二十(公元1570年),攝津國石山本願寺。
紅旗招展、人潮涌動,經歷了數年戰亂之禍的石山重新恢復了往日的生氣和祥和,不過,爲此付出的代價沉重得令人不願去回想。
蜿蜒的山路上,被血污浸染的石制長道被洗刷得光潔如新,各種戰爭帶來的硝煙和創傷都消失無蹤,至於曾經這裡堆滿了的屍體,則早已被擡走掩埋了,殘破不堪的山門和一把火燒成白地的寺內外環建築也都重新修葺,煥然一新,沉寂已久的修業殿中,也再次迴盪起悠悠的梵唱之聲。
本願寺家投降了……
這個結果,應該來說,儘管很意外,但實際上也並沒有太過出乎人們的預料,終究顯如是不敢拿整個日本佛宗的生死存亡來和信長豪賭的,他們可以忍受放棄世俗權力的羞辱,但無法承受褪去宗教光環的失敗,他們本質上還是一羣僧人,即便世俗權力的誘惑讓他們墮落和迷失,但當佛祖在人間的光輝面臨被褻瀆的時候,他們還是做出了毫無疑問的抉擇。
和織田家的對抗,自從毛利家的外援斷絕之後,其實就已經殊無懸念了,他們的最後一絲堅持和僥倖也在伊藤軍團輕易攻破東門之後,蕩然無存,不過,他們還需要等待最後的體面,他們不可能像一羣普通的暴民那樣,失敗之後,像一條狗一樣,趴在信長的面前,搖尾乞憐,然後苟延殘喘。
所以,當丹羽長秀談判一行代表來到本願寺,出示信長的親筆書信、幕府的蓋戳、朝廷以及天皇御筆的宣告敕書之後,顯如只是微微一嘆,便下令降伏了,而就在這個命令傳到外面的一瞬間,整個本願寺沸騰了,無數人笑、無數人哭,笑的人笑的是死裡逃生的喜悅,哭的人是哭逝去者的悲哀,總之,一切都結束了,信長的英明決策,避免了一場沒有勝者的搏殺,當然,這個決定的政治意義更是非同小可,因爲,從本願寺降伏那一刻起,織田家搖身一變,從被整個日本唾罵的佛敵變成了佛祖身前的神聖護衛,甚至可以說,從這一刻起。雖然織田家還沒有成爲天下人,但是,它的影響力已經開始滲透到日本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有佛徒的角落。
七月二十日,本願寺家和織田家代表,於石山舉行了一場規模盛大的儀式,本願寺顯如率領兩位繼承人、四大坊官、六院院首,以及數十名僧官,在大雄寶殿的正殿,向丹羽長秀一行遞交了降伏書,同時正式對外宣佈自己的退隱和自我放逐,前往紀伊國鷺森,而繼任佛宗則交給了性格沉穩、天性溫和的本願寺教如,而另一繼承人本願寺準如則跟隨顯如離開石山,另外,經過天皇的斡旋,本願寺對外宣佈,取消織田家的佛敵身份,並授予其佛門護法的稱號,佛門護法的稱號儘管是個笑話,天下人壓根不會相信,和佛宗廝殺了那麼多年的織田家突然一心向佛了,但是,有了這個稱號,不論是誰,不論他出於什麼樣的目的,至少明面上再找織田的麻煩了,因爲織田家已經和一向宗佛門合流了,這就是所謂高層控制的好處了,就如同今天的那些跨過巨無霸企業,他們只是控制名下無數附屬企業的高層,但是卻能調度一切資源,不斷壯大自身的實力,最後成爲無可匹敵的龐然大物。
不管怎麼說,本願寺的降伏對於織田家來說,都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但參加儀式的丹羽長秀一行,卻不時表現出不耐和急切的表情,但本願寺家並沒有表示任何不滿,因爲織田信長在前線突然昏厥的事已經不再是秘密了,就如同東國的那頭老虎舊病復發,不得已在取勝關頭突然退兵的消息一樣,早已天下風聞了。
所以,本願寺家的降伏儀式最終只是草草收場,織田家在監督本願寺家拆除一切軍事工事、繳械、解散軍隊、遣返佛徒以及百姓並派駐了一支三千大軍坐鎮石山之後,丹羽一行連夜離開了石山,回返京都。
…………
攝津樑田城。
信長在昏厥之後,立刻在親信赤母衣衆的嚴密護衛下,晝夜兼程,回返京都,接受緊急治療和修養,隨行的主要是織田家文臣,至於家中大佬,統兵一方的重臣們則齊集一堂,來到樑田城耐心等候消息,當然,這也是信長昏迷前的密令。
信長長子,也是繼承人,織田信忠已經開始出面代表父親坐鎮京都,負責全權處理與朝廷、幕府的聯繫,信長一手建立起來的旗本精銳赤母衣衆、黑母衣衆都已經對其表示了宣誓效忠,瀧川一益訓練的織田忍者也開始散佈四方,秘密監視一切可疑的動靜,確保在這個危急關頭,家中內部的絕對穩定。
總之,在織田領內,各項信長早已暗暗佈下的舉措和行動開始有條不紊地執行。雖然信長的突然病倒致使滿城風雨,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整個織田家依舊是鐵板一塊,暗中窺測的敵人只能望洋興嘆。
外部的平靜,相襯出的卻是內部的激流涌動,因爲信長的病來的太突然、太詭異了,隨軍醫師的診斷並沒有明確的結果,但是可以確認的是,這並非是一種體內疾病的爆發而類似於一種長期某種因素引發的機體衰弱,這樣的診斷不得不引起家中大佬們的揣測,於是,整個家中爭吵不休,一個個是臉紅脖子粗,有人叫囂着,這一定是謀害,必須徹底追查,找出兇手;有的則提出現在最重要的是穩定,應該封鎖消息、萬衆一心,一邊等待緊急治療後的結果,一邊確保一旦出現不測,作爲繼承人的織田信忠能夠安然上位,但是更多,卻是沉默和遊離的目光,因爲,覬覦那個位子的人,可不止一個,至少,作爲伊勢統治者的信雄以及美濃守的信孝都具有相當的實力和支持他們的家中重臣,因而,通過一番隱晦而巧妙的言語試探,議題開始圍繞着繼承人的位置展開。
不過,始終有三個人不曾開口,一個,是作爲家中中流砥柱的尾濃武勳派的代表柴田勝家、一個是新興貴族、外來功勳派代表的羽柴秀吉、最後一個,毫無疑問,就是我了,我現在名義上統領家中所有大軍,但偏偏在整個家中,我幾乎不代表任何一派的利益,完全只效忠於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