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八年(公元1565年)四月十七,越前國金崎城,
朝倉景恆一身戎裝、神情肅然地站在朔風不時呼嘯而過的城牆上,雙手緊緊地抓住城垛處的城碟,彷彿一具沒有生命的雕塑般久久地凝立着,失去焦點的眼神定格在城下遼闊原野上那綿延數裡的黑壓壓的由人組成的龐大軍陣上。
此時此刻,景恆的內心在經歷了最初看到宛如從天而降時的極度震驚和無盡恐懼之後忽然變得十分平靜,完全沒有了憂慮和慌亂,就像一個天年將盡的老人看待臨近的死亡那樣已經不再有任何的不安和掙扎,相反,只覺得解脫後的無比輕鬆,那是靈魂的放鬆。
對於景恆而言,現在只剩下最後的一點小事了,只要認真做完它,他便可以徹底擺脫一切的痛苦了。景恆緩緩轉過身,眼神中帶着一絲留戀地眺望着北方天空,心中悠然一聲長嘆:“主公,屬下盡忠了……”
“稟將軍!疋田城信使趕到,有緊急軍情稟報!”就在朝倉景恆的思緒從漫無目的的虛空神遊之中迴轉之際,只聽一陣零碎的腳步聲從城牆階梯處傳來,一個傳令兵匆忙地跑了上來,單膝跪地大聲道。
景恆方欲邁步前行,聞言不由一愣,繼而猛地反應過來,轉身大聲喝令道:“快!你立刻將信使領上來!”
“嘿!”傳令兵點頭應命,起身快步小跑下了城樓,過了一會兒,就見傳令兵領着一個身背茶花紋靠旗的武士碎步走上城樓,傳令兵走上前一步,恭首行禮道:“將軍,疋田城信使帶到。”說罷,便退到一旁、按刀而立,不再言語。
景恆心憂疋田城的現況,神情急切之下甚至沒顧得上看信使的表情,便脫口問道:“疋田城情況怎樣?景繼大人那裡答覆如何?疋田城的援兵何時能夠到達?”一連串鋪天蓋地砸向跪在地上的信使。
然而,當話音一落,景恆卻突然發現,自己所問的問題答案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因爲信使的臉上滿是驚恐、灰敗之色,表情扭曲地痛哭着,半晌才抽泣着斷斷續續道:“將軍,疋田城完了,疋田城完了啊!主公、主公,他已經血戰捐軀了。嗚嗚……”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什麼?!!”一瞬間,景恆彷彿感覺到渾身血液凝固,一絲徹骨的寒意順着經脈蔓延至四肢百骸,令人如墜冰窖,絕望的念頭情不自禁地爬上心頭。景恆焦躁地直接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一把拎起可憐的信使,神情猙獰道:“怎麼回事?疋田城怎麼會莫名其妙地陷落?給我說清楚!”
“啊!……”信使被景恆突如其來的粗暴動作嚇了一跳,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剛下意識地驚叫,結果擡起頭正好看到景恆那凶神惡煞般的眼神,頓時將叫聲嚥了回去,渾身哆嗦着說道:“將軍,是織田家的‘妖狐’伊藤徐曄!今日清晨,兩千精銳伊藤軍趁着霧色悄無聲息地發起突襲,措手不及之下,城門頃刻間便被奪取,敵衆我寡,主公親率旗本堅守天守閣整整兩個時辰,自知不敵,舉火了!屬下奉命殺出重圍,乃是傳主公之話與將軍……”
“疋田城陷落了!陷落了……”景恆喃喃自語着,茫然鬆開手後退幾步,“連織田‘妖狐’都來了嗎?看來已經勢在必得了啊……”腳步踉蹌的景恆看上去就像一瞬間失去了精氣神、只餘一具皮囊的行屍走肉,語氣中透着對任何事物都已不在意地說了一句:“景繼大人留有什麼遺言,你說吧……”
景恆說完,城樓上短暫陷入一片沉寂,而就在此時,驚變驟起!!!
“疋田景繼讓我帶話給將軍,朝倉必滅,我正在地獄裡將軍呢!哈哈哈……”
喪心病狂般的笑聲響徹整個城樓,
乍聽之下,景恆和四周的旗本都是愕然,就是這一愣神的時間,註定了景恆的命運。
唰!一道耀眼炫目的白光平地閃現,在一干呆滯中的朝倉武士面前破空橫斬而過,哧的一聲輕響,一溜刺目的血紅灑向長空。
白光籠罩下的景恆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感覺到一股勁風拂過,然後頸間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將軍!!!”白光隱沒,驚呼四起。
城樓上陷入一片混亂,無數朝倉旗本武士從四面八方狂奔而來,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出驚怒交加的神情,身爲武士的驕傲讓他們難以接受,在如此之多的人的嚴密護衛下,自己的將軍居然變成了躺在地上的一具無頭屍體。
僞裝成疋田城信使、實施絕殺一擊的刺客,身形在空中一轉,飄然落到景恆的屍體旁邊,彷彿對身後攢刺而來的長槍視若無睹似的,悠然撿起景恆的首級,緩緩轉過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屑和詭異的微笑,嘴角一撇,吐出幾個字道:“一羣不自量力的傢伙,盡情期待天軍焚盡八荒的怒火降臨到你們的頭上吧!哈哈哈……”長笑聲中,刺客竟向身後的虛空縱身一跳,直接躍下了城樓。
罪魁禍首在輕而易舉地襲殺主帥之後、居然又從眼皮底下飄然而去,這樣的恥辱頓時讓所有朝倉武士急火攻心,驚怒交加,於是整個金崎城樓上頓時響起一片怒罵、咆哮、痛苦之聲,隨之,消息傳遍了金崎城內,正準備死守待援的朝倉武士們頃刻間成了一羣沒頭的蒼蠅四處亂撞、士氣跌至谷底。
而此時,織田大軍主陣,
信長一身赤紅甲冑、直挺如松柏地高坐在愛騎連錢葦毛上,手中的軍配來回輕輕地搖動着,威嚴的面孔上一如既往地掛着難以揣度的表情,渾身上下一股磅礴的氣勢,無形之間散發着山嶽般不可抗拒的壓迫力,偌大一個主陣,上百人聚集在一起,居然寂靜到落針可聞的地步,甚至連呼吸聲都被刻意壓抑得微不可察。
狂風怒卷、旌旗翻滾,黑壓壓的彷彿無窮無盡的軍陣靜靜凝視着戰雲籠罩下的金崎城,眼神中充斥着對戰爭的漠然。
忽然,一陣巨大的**聲從金崎城內傳出,
“瀧川的死士看來成功了。”信長看着金崎城樓上一片人頭攢動、喧囂鼎沸,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寒意,手中軍配驀然前揮,冷聲對身邊一名傳令兵下令道:“信澄、信色、信益部立刻攻城,渫田政綱、不破氏仲、蜂屋賴隆部作爲先鋒即刻繞過金崎城,急行軍務必搶佔大芽峽有利地勢紮營屯駐,靜候主力到來!”
“嘿!”傳令兵應命按刀而去。
“嗚嗚嗚……”雄渾的法螺號角聲迴盪在陰沉的天際,風捲雲動,大地之上,洶涌如潮水般的織田足輕軍隊化爲赤色的火焰撲向毫無防備、自亂陣腳的金崎城門。
“稟主公,信色將軍部已率先攻入金崎城!”
“報!外圍殘敵已基本被肅清,信益將軍正率部強攻敵軍最後的據點天守閣!”
“報!朝倉侍大將一門衆景紀已被信澄將軍親自討取!”
“報!金崎城內所有敵軍已全部被殲!”……一個接着一個戰報隨着騎馬的傳令兵彙集到主陣的信長耳朵裡,僅僅半個時辰,作爲越前國的南面門戶金崎城便告易手。數萬赤甲大軍,甲光耀日、長槍如林,踏着齊整雄健的步伐、浩浩蕩蕩地依次魚貫入城。
信長騎着馬,在衆將的環繞簇擁下緩緩進入城中,這一刻,信長忽然感覺到一絲難得的喜悅之情,也許春意漸濃時節拿下越前一國,這樣的成就讓信長如此冷酷不苟言笑的人也不禁產生了一絲“春風得意“之感,又或者,此刻,信長的腦海中已然浮現出朝倉義景拜伏在自己面前跪地求饒的窘相了吧。
而就在這時,馬前的馬回衆恭首道:“稟主公!淺井家武士小野木土佐求見!”
“嗯?”攻略越前是信長策劃已久的打破周邊不利局面的制勝一策,作爲盟友同時也是最爲欣賞的知己,信長不是沒有想過讓淺井長政一同出兵,但是,淺井家和朝倉家的關係並不是什麼秘密。在信長看來,長政的選擇毋庸置疑,那麼不如留給長政一個避免尷尬的機會,因而並未向其發出聯軍邀請函,但此刻,淺井家的武士卻突然前來,究竟意欲何爲?信長想到這,忽然,心底沒來由地產生一絲心悸之感,彷彿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一個他最不願、也從沒有想過的事情發生了。
“你去帶他直接去天守閣,我會親自在那接見他!”信長忽然感覺一種莫名的煩躁情緒充斥着全身,神情不由變得有些凝重,周旁的織田衆將見了,不禁暗暗揣測起來,站在最拐角的德川以及前田身邊的猴子臉上,眼閃現一絲詭異的神色。
短暫的插曲結束之後,一行人繼續前進,然而,更令人吃驚的事接踵而來。
“稟主公,市公主殿下派侍女前來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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