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小櫻倒退幾步,一直退到身後的櫻樹下,後背靠在樹幹上,眼中飽含着淚水,卻流不出來,像是瞬息間凝結成了冰塊。
她是多麼想再體諒晴信一次,可這次,她原以爲晴信只是想拿回他曾經失去的東西,根本沒料到他會變本加厲,連北條的那份也一同收入了囊中。從此,甲斐、信濃與駿河三地,真正同屬於武田管轄範圍內,即使暫時沒有盟友,武田的勢力也變得異常雄厚,即便是織田與德川再有何想法,如今也不敢輕舉妄動。
“事情爲什麼會變成這樣?你既然早就有了那種想法,爲何織田和北條兩家都一點沒察覺到?”她想知道一切,弄個清楚。
晴信走近她身前,緩緩地道:“只要肯犧牲一些東西,取得他人的信任又有何難?信勝死去的母親雪姬是織田信長的養女,雪姬一死,那層姻親關係必然受到損傷。我要讓信長相信我一直有意和他結盟,自然會表示誠意,先承諾他,把我的小女兒阿鬆許配給他的長子信忠。”
“阿鬆才兩歲,你就定了她的親事?”她驚得兩眼圓睜。
“不,這只是一個幌子,迄今爲止,阿鬆還待在惠理身旁。因爲我另一方面要讓北條相信,我甲斐的實力絕不是德川可以匹敵的,所以……我利用了北條氏康對你的信任。”
“原來……你一開始就派忍者在注意我的舉動,你早就猜到我會去相模?”樑小櫻啞然失笑,只覺得淚水一個勁往肚子裡灌,喉頭哽咽。
“對不起,小櫻,我能說的只有這句話,不管你能否原諒我。”晴信欲攜起她的手,卻見她將手縮回去,只得背轉過身,怏怏離去。
是不是原諒他,她能選擇嗎?事到如今,他們夫婦之間,又何來對不起或是原諒?
樑小櫻背靠着櫻花樹,如一灘泥跌坐在樹下,她覺得很累、很心痛。她知道,現在的她已不是從前那個任性的小姑娘,即便還保持着當初的容顏,她的心理也成熟了太多,她深信,她與晴信的感情經得起各種風浪的考驗。可是,今天聽到這樣的消息,她亦知道,過不了幾天,她和晴信一定會和好如初,但兩人中間,偏偏又要繼當初今川義元在桶狹間戰死後多上一根芒刺,而那根刺,就是北條氏康。
果然不出所料,數日之後,她收到了從相模來的書信,那是氏康的親筆信,字裡行間充滿了絕望和諷刺。她原不知氏康也能寫出如此犀利的言語,但此時毋庸置疑,經過駿河奪還事件,甲相同盟雙方的關係已不能單純地用惡化來形容。這個原本還有一線希望可以挽救的同盟,就此破裂,這種破裂更徹底碾碎了她和氏康之間的點點滴滴,所有的情分,都將隨着這一紙絕情信化爲灰燼。
“小櫻,從今以後,你僅僅只是武田信玄的明御前夫人,不再是我北條氏康的紅顏知己,我也會遠離兩家的紛爭,把相模交給氏政,從此不再和你見面。只是臨別前,願你能好自爲之,武田信玄治國、外交或作戰,無時不刻不是兵行詭道,和如此心機頗重的人在一起,你真的會幸福嗎?也許我最後的忠告,對你來說很快會成爲過眼雲煙,我似乎仍然能感覺到,你過得並不快樂。罷了,這一切的一切,全在於你的選擇,我這個陌路人,又有何資格再說呢?別了,原諒我無法對你道一聲珍重,氏康”
她攥着揉皺的信紙,眼淚終於忍不住簌簌落下,門關着,別人看不到她流淚,這就好了。
冬季來臨後的某一天,久未在甲府外庭露面的三條夫人攜着侍女志乃迎着風雪走到躑躅崎館門口,從早上直等到中午,等到了她期盼着回家的人。
蒼白憔悴的阿梅,被兩個侍女攙扶着,一步一步,幾乎是吃力地挪動着,走進了內庭。
樑小櫻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長大後的阿梅,她很清秀,很柔弱,似和晴信與三條夫人都不太像,病態的她倒有些林黛玉的味道,讓人看了難免心生憐惜。但或許,這也是她最後一次看見那個可憐的姑娘了。
“志乃,去告訴明御前夫人,請她不要來打擾我的女兒休息。如果不是因爲她曾經和氏政鬧出了過節,我的阿梅根本不會變成這樣,要是再見到她,我怕阿梅立刻就會出事,聽見了嗎?讓她走!”三條夫人的聲調並不高,卻帶着無比的恨意,拒不讓樑小櫻踏入阿梅的寢所半步。
樑小櫻沒想過要進去,她只是想在外面看看阿梅,只遠遠地看一看就好。她亦沒怪三條夫人說話難聽,她完全能理解那位母親哀傷的心情,當初,她自己連續兩次流產,應該和這種心情一模一樣。三條夫人不是不清楚箇中真正的緣由,她不過是想找個人來出出氣,因爲阿梅曾經的婆家相距甲府太遠,她即使想要大罵氏康和氏政父子倆,也起不到一絲一毫的作用。
擡頭,她卻撞上了前來探望女兒的晴信,晴信苦笑着說,這就是他的報應,只不過報應在女兒身上,難免殘酷了些。其實,阿梅兩年前就得了不治之症,似乎是髒結病,她能回到孃家走完剩下的人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阿梅臨死的那天,樑小櫻看見晴信用毛皮包裹着女兒的身體,將女兒抱起來,在玄關那裡看冬櫻。阿梅嚥下最後一口氣前,還淚中帶笑,她說,她覺得很幸福,只因小時候,父親最愛這樣抱着她,站在以前站過的位置,讓她看那麼美麗的櫻花。
如果阿梅死後,可以轉世投胎……樑小櫻那樣想着,如果她還能懷孕,她想要一個女兒,只有如此,恐怕才能彌補她與晴信間最後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