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回禮,道:“鄙人斗膽猜測,君子所謂的不同,未必就是真的不同。”
“哦?還望先生賜教。”
我想了想,道:“有時候人們爲了證明某事,講述某個道理,往往會引用子墨子的話或者文章,其中也不乏斷章取義,只求方便自己之人。如此擴散開來,往往就成了訛傳。君子若是不信,可以玩個小把戲。”
“小把戲?”樑惠好奇地看着我。
“君子與家中僕從相處也久,可排定序列,以耳語依次傳言,看看到了最後還是不是那句話。”我笑道,“若是不信,可以回去傳‘依法不依人,依義不依語’。”我壓低聲音道。
樑惠真是個較真的女孩,居然真的回去玩這個遊戲了。我們這邊也坐成半月形,看他們依次耳語,很期待最後這麼一句話會走樣成什麼。
當最後那個僕從高聲喊道:“愈發荷葉冷,月亮薄日出。”
我們這邊頓時笑翻了,很快他們那邊也跟着笑了起來。我不得不承認,剛聽到的時候甚至沒聽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樑惠再次走回來,臉上微紅,也不知道是害羞還是興奮了。她道:“這只是音訛,若是寫成文字便不會如此了。”
我讓從灤平的行囊裡取出毛筆,沾了水在地板上寫了一句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請君子試斷之。”我微笑道。
這句話出自《論語?泰伯》,是千古疑案。到底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前者是說民衆只能利用,不能讓他們知道道理。後者完全相反,是說民衆如果可以,那就讓他們如此,如果不行,那就得教育他們。有需要的政客偏向於第一種,走精英——羣愚統治方式。有良心的人會考究孔子的一貫思想,認爲“有教無類”的孔子肯定是說第二種。
樑惠想了想,將筆還給我,道:“夫子一定有教於我。”
我接過筆,放回灤平的行囊,道:“不敢稱教,還是那十個字。依法不依人,依義不依語。”
子墨子雖然去世了,但是他指明瞭墨者的修行方向,指明瞭墨徒面臨的各種誘惑,這些都是墨家門徒的“法”。在子墨子之後,雖然有禽子,有孟勝子,有田襄子,有腹子,但他們都可能背離子墨子留下的法,所以我們這些晚輩後學不必因爲世上再無子墨子而迷茫,只需要依照墨法走下去就行了。反之亦然,如果鉅子在行止上與子墨子之法相悖,我們必然依據墨法而非依他。
依義不依語也是一樣。語言有溝通交流之善,也有侷限偏頗之害。誠如我可以用語言告訴大家如何到達這處傳舍,但是我絕無可能用語言告訴大家這所傳舍裡的一草一木,一幾一席,一蟲一鳥,甚至耗盡詞彙說上十日,也不如你親自看一眼摸一把。這就是語言的侷限。在實際情況與子墨子經文中難符,不能適用的情況下,我們就該依據墨義行事。
所以說,墨義是不能質疑,不能篡改的,是墨學的精髓所在,是子墨子畢生所求的境界,也是我們這些墨家門徒所應當恪守終身矢志不渝的信條。
我說得平平淡淡,這些聽的人卻個個激動不已。一直坐在遠處的樑成也一步步挪了過來,等我講完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了第一排,跟我面對面。我衝他微微一笑,往後挪了挪,因爲我實在不習慣跟人這麼接近。
“某遊學列國,也曾受教於稷下。嘗聽聞宋鈃子、尹文子傳說墨義,有惑於心,敢請教夫子。”樑成道。
“疑義相與析,請先生指教。”我道。
“墨氏以爲天之有志,兼愛天下百姓。鬼神有靈,於人間之事會賞善罰暴。”樑成道,“那爲何不義之君仍坐高堂,錦衣玉食。行善之人遭逢天災,輾轉溝壑?”
我閉上眼睛,深口氣。這個問題的確是墨學的最大軟肋。墨家門徒大多都是沒讀過什麼書的勞動人民,所以跟他們講鬼神天命一套很受用。一旦要往高處走,就面臨着當前最流行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潮的重重質疑,並且面臨無數反例的駁斥。
比如我自己,可以用家破人亡來形容了,難道真的做了罪不可恕的事?再說趙成李兌,明明是亂臣賊子,現在卻是救國的忠臣,天命就是這樣的麼?鬼神又在哪裡?如何才能成爲鬼神?被供奉在太廟裡的簡襄列祖,他們的魂靈還不能成爲鬼神麼?他們又在何處看着自己的世孫被活活餓死呢?
如果用佛教的因果輪迴,業力隨身,轉世不滅體系倒是可以詭辯過去。不過我覺得那種愚昧的思想恐怕對民族精神傷害更大。看看佛教的發源地兩千年後的模樣,我甚至不希望佛教有傳到這片土地上的一天。
如果我今天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恐怕身邊的這六個人都會喪失對墨學的信仰。據我這些天觀察下來,他們還沒到狂信徒的程度。
“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我雖然不認同,但還是得本着墨義說話,“鄙人讀《左傳》,有鄭伯曰:多行不義必自斃。故而知道此時不罰,只是待其自斃。及至其自斃,也是天罰。又嘗聞孟軻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云云。故而知道一時磨難,也是天賜之賞。”
“再請問夫子,”樑成顯然不夠滿意,“爲何又有洪澇天災,地動山搖?如果是罰罪,爲什麼侯王有罪而萬民遭殃呢?”
我微笑道:“誰跟你說罰的是侯王有罪?”
“不是麼?”樑成驚訝道,“宋鈃子和尹文子都說那是上天對不義之君的懲罰警示。”
“固然如此。”我道,“但是那些因此而死,流離失所之人,也是有罪。”
“那些無辜之人罪在何處?”樑成追問。
“若是明知君侯不義,只知道託付天罰而坐視,任由其魚肉,如此正是縱容不義,乃是比君侯之不義更大的不義!”我轉而對六人道,“故而我墨徒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六人俯首拜答。
樑惠問道:“君侯不義,必然有殘虐酷民之行,使得人生死兩隔,家破人亡。百姓坐視,只是因爲膽怯,又不曾傷人害人,爲何反而罪更大呢?”
“你說是說君侯不義,害百姓而利一家。百姓不曾害人利己,反而罪大,沒有道理,是麼?”我反問道。
“正是此意。”
“非也!”我振聲道,“今有強人當市殺人越貨,而其鄰人不聞不問,皆懼怕強人手裡的刀劍,使得強人滿載而去。後來呢?”
衆人一臉迷茫。
“後來那個強人必定覺得這是生財之道,反正面對的只是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動手的懦夫,他就會再犯這種罪過。非但他一個人,其他心存惡念的人也會起來效仿,最後就是強盜遍野,民生困頓。”我停了停,又道,“現在你們怎麼看?是殺一人罪大,還是讓天下盜賊橫行罪大?”
見梁氏兄妹陷入沉思,我又道:“天命也好,鬼神也好,都只能在冥冥中作爲,他們以天下爲私,故而無私,非人力可求可拒。子墨子強調天命鬼神,乃是讓智者有依止,愚者有敬畏。有依止則信念堅定,有敬畏則有所不爲。”
“謝夫子開示!”南郭淇率先拜倒,也不知道他聽懂了多少。
“再敢問夫子,墨子謂:‘人不分幼長貴賤,皆天之臣也’,然則人有智愚之分,德有賢與不肖之別,爲何都是天之臣呢?既然爲天之臣,司命何以差別如此之大?”樑成貌似鑽研過墨學啊,張口就能引用。不過他盯着《天命》問,顯然是讀到這裡而產生了疑惑,最終沒有投身墨門。
“天之臣遠不同於王侯之臣。”我道,“王侯之臣必有品秩高下,必有薪俸多寡,必有分職別司。而天之臣則不然。天之臣無高下品秩,無分管職分,唯有八個字:‘天賦之權’,‘替天行道’。”
“何謂天賦之權?又替天行何道?”
“生生!”
天道貴生。
人人生來有生存下去的權力,這就是最基本的人權。人要生存,勢必面臨資源的爭奪,這時候要秉持的“道”也是“生”!要讓別人足夠生存,要讓自然界能夠滋生出自己爲了生存而掠奪的資源。說穿了就是和諧社會和可持續發展。
“這也是子墨子提出‘節用’的緣故。”我環顧一週,對樑成道,“聖人立言,必循環互證,前後呼應,只鑽一篇一句,則失了統觀之大義啊!”
樑成滿面通紅,雙手撐地,激動道:“今日之前,某就如山徑之蹊間,久而不用,茅塞之矣。今日聽聞夫子‘生生’之論,方纔頓開!”樑成激動道,“成願追隨夫子,求夫子收入門牆。”
這個啊,我心理壓力很大啊!
莊子讓我找南郭子淇,其實只是幫我找了個“身體”。我稱墨子爲“子墨子”,開始是套近乎,現在聽起來就有些變味了——只有得了師承,纔在先師的尊號前再加一個“子”。我一個沒有得墨家傳承的人,說穿了就是個“僞墨”,再開門收徒就有些無恥了。不過這也不是我故意的,道家之說是根本之說,有了那個底子再去讀別家的學說,都可以深入淺出,自圓其說。
就像有小無相神功打底,用什麼招式就是什麼招式,誰都看不出真僞來。
不過想想現在墨學敗落,我要是以墨者的身份廣開門牆,子墨子的在天之靈也會很欣慰吧!
應該會吧?
墨先生,我只是隨便問問,不用親自來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