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嘉神情黯淡的原因很簡單,在這麼個諮詢並不發達的時代,名聲的積累十分艱辛。如果不能通過長年累月的維護而取得好名聲,那麼就只有通過名士的評價獲取聲名。前者需要時間,後者需要人望。
不過我已經爲他想好了一條出路,只等他向我討教了。
“去泮宮讀書,”我道,“拜入墨學門下。如今墨學已然是天下顯學,在民間更是深得黔首愛戴。如果你能夠以墨者的身份出仕,無疑會給自己帶來很不錯的名望。而且墨者一向很團結,你日後受到了屈辱,他們一定會在百姓中爲你洗刷,即便君人者也會因爲民意而信任你。”
公孫嘉將信將疑,道:“先生,嘉如今年過四十,再入泮宮,是否年歲太大了?”
“晉平公七十歲尚且求學不倦,何況君才四十。”我道。
“諾!”公孫嘉拜倒在地,再拜而起。
我回禮而起。
公孫嘉起身走在我前面,擊掌爲號,外面纔有人開了門。這一路上他倒真的像我學生一樣,一絲一苟不敢分毫逾越。步行則落後一步,穿門過庭則前行侍立,即便是禮學大家恐怕都挑不出半點瑕疵。
我回到趙成的席上時,好像沒有人注意到我離去,大家依舊十分快樂地說着冷笑話。趙勝是知道內幕的,見公孫嘉和我一同回來,又是那副被調教了樣子,自然明白。趙成只是看了我一眼,沒有更多表示。
這次何嘗不是一種投名狀?
無論是趙成還是趙勝,都已經裸地忽視連瑞,反倒將我和徐劫視作“新城君”這杆大旗的標杆。我又坐了一會兒,儘量不說話,讓人覺得高深莫測,即便公孫龍有所挑釁也只是一笑而過。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便起身告退,由公孫嘉親自送我到門口。
回到府上,看看時間還早,索性洗了面膜覆成墨燎的樣子,從密道到了墨社據點,前往泮宮工地。除了解決一些堆積的問題,還可以瞭解一下工程進度。如果我一直不出現,對於墨者們的士氣也會有所影響。
原本以爲不會有什麼大事,結果寧姜還是親自找來了。她從袖中取出一封帛書,交到我手上。我展開一看,忍俊不禁。
原來管噲是他啊!
那位莫名其妙冒充我門客的傢伙,竟然是蘇秦的弟弟,蘇歷!看來蘇秦與田文之間依舊在暗中勾搭。一方面借我的力量趕走田文,另一方面卻又死活不鬆開抱着田文大腿的鹹豬手。
這就是戰國的智謀家族麼!
“現在已經沒關係了。”我笑着對寧姜道,“李兌不敢來招惹新城君,更不敢招惹狐嬰。管噲也只是溝通新城君和奉陽君之間的橋樑,對我們不會有什麼威脅。不過此人的確不愧是蘇秦的胞弟,比魎姒她們還會演戲。”
寧姜抿了抿嘴,問道:“現在我們還要做什麼?”
趙國內部的事已經安排得差不多了。李兌和趙成的決戰已經拉開了序幕,雖然不知道趙成會怎麼出手,但是兩者必定一死一傷。如果李兌死了,就由我以狐嬰的身份頂上去。如果趙成死了,就以新城君的身份加固趙勝。在趙何握着決定性武力的時候,最好還是保持平衡,不要讓他擼起袖子跳下來。
“魏公子那邊,是否需要安撫一下?”寧姜問我。
魏無忌,他最近出門的次數比較多。
“派人保護他了麼?”我問寧姜。
寧姜明白我的意思:“他常常換了裝束在市井流連。”
貴族公子哥都喜歡這樣瞭解民間的生活,因爲對他們來說的確是兩個世界。就像兩千五百年後的年輕人喜歡穿越去異界,這些公子哥下到民間,同樣可以體驗不同的風情,並且得到內心中的極大滿足。
“尤其喜歡去賭坊。”寧姜道。
賭坊倒是我基本不去的地方,因爲我總覺得自己沒有偏財運,而且十賭九輸,去那種地方不是找死麼?不過華夏人本就有好賭的基因,黃帝伐蚩尤的涿鹿之戰、商湯伐夏桀的鳴條之戰、周武伐商紂的牧野之戰,都可以證明這點。
“要派人保護他,免得出事了不好向魏國交代。”我道。
“不過……魏公子好像很喜歡喝漿水。”寧姜道,“每日必去賣漿家。”
“漿水?”
我也很喜歡喝漿水。
粟米煮熟之後浸在冷水裡,過個五六天水就會發酵,微微泛酸。如果是講究的人家,還會加入各種蔬菜一起發酵,做出來的漿水酸中帶着清香甘甜,十分好喝。不過製作難度比較高,一般人很容易發酵過頭產生白沫,那就是敗壞了,喝了會拉肚子,所以大部分人都是現買現喝。
漿水喝了之後最大的好處就是解渴祛暑。
可是現在都已經快九月了!
最主要的是,府上明明有人做漿水啊!
“其實,他是去見人。”徐劫在聽說了魏無忌的事之後,很肯定地對我道。
去賭坊和酒家見人?見隱居在市井的高人麼?
“你或許沒聽說過,”徐劫道,“到底還是年紀輕。那兩位都是隱居邯鄲的處士,十年前也曾有些名望。”
處士?尼瑪你早不說?收羅人才可是成大事者的必做功課啊!
“賣漿的人稱薛公。去賭坊,大約是爲了見毛公。”徐劫笑道。
“敢問徐公,薛、毛此二公何如人?”我語帶不滿。
徐劫像是沒聽出來似的,道:“能明辨大勢,追根溯源之人。”
“爲何不早些告訴我呢?”我道,“不拒細流方能成就大海之闊達呀。”
“你錯了。”徐劫表情冷了下來,“此二公皆是善敗者,而非善戰者。你所承的天命是結束亂世,而非苟全性命。即便此二人願意投入你的門下,大半也是一言不發,一謀不獻,只有等你危在旦夕,有傾覆之災時,他們纔會開口救你一命。”
聽着有些像是最後一道保險,的確有些雞肋。我有徐劫在旁邊守着,發生傾覆之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錯!應該說我這樣的天賦和能力,要想讓我傾覆,哪有那麼容易!
好吧,上次沙丘的事就別提了。我都有心理陰影了。
我剛剛騰起的自信心瞬間化爲烏有,不過也瞭解了徐劫的意思。這兩人現在放在身邊根本沒用,而且我這種走在陰影夾縫裡的人,估計也不會入那種隱士高人的法眼。聽徐劫的意思就是說,好好抱住他的大腿能保我平安。算了,我也沒想過來到這裡王霸之氣一開,全小弟統收。
“不過魏無忌也未必能請得他們出山。”徐劫說出這話之後,我不知道爲什麼心裡好像平衡了許多。
“無忌比我懂禮,耐心又好,很得丈人喜愛。”我對徐劫道。
“那也未必。”徐劫笑道,“人家大隱市井,所求的是逍遙快活,怎麼可能出來東奔西走爲人車前?而且老夫又不是不知道魏無忌此人,此人雖然心存公義,但是沒有大志,終究不過數十里封君罷了。薛毛二人都已到了天命之年,怎麼肯爲了一個封君而壞了晚節?”
“魏無忌的確有些可惜,”我道,“我以爲他的才能不遜其父兄。”
“他倒是頗類乃祖,只是終究心軟了。”徐劫搖了搖頭,“除非他敢弒兄奪國,否則必然一生鬱郁。”
徐劫這老人精,真是目光如炬,魏無忌到底只是受封信陵君,而且最後的確鬱郁而亡。我甚至忍不住想請他幫我看看,哥到最後真能統一天下麼?現在想起統一天下就不由頭疼,大好青春竟然就要浪費在這麼一件無趣的事上。
這個世道,如果不是我這樣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轉世重生者。心不黑,皮不厚,怎麼可能成就皇圖霸業?
非凡如我,也不得不從天真純潔小正太發展成了腹黑陰險怪大叔啊!
不過“現實”這個詞的存在就是爲了打人臉的。就在徐劫一口咬定那兩位老人家不可能出山投靠魏無忌的時候,他們竟然出山了。非但出山了,而且光明正大搬進了府裡,成爲魏無忌正兒八經的門客。
考慮到他們的年齡和江湖地位,即便尹伯驍這個中年人也沒資格代表新城君歡迎他們,所以只有徐劫出馬。徐劫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打了臉,嚴肅中帶着親切,好像跟他們有過一面之緣。現在全中國的總人口也就兩三千萬,絕大部分人一輩子見過的人也不會超過千百人。像他們這個層次的人,見過一次就足以算是“故交”了。
我坐在陪席上,細細打量着這兩位老處士。
兩位處士都十分淡定地跟徐劫說着套話,話題穩固在市井生活的艱辛上。雖然只是五十左右,頭髮卻已經花白大片。兩人都是精瘦的體格,看得出和我一樣營養不良。不過我現在已經漸漸豐滿了些,得益於運動和飲食的改善。他們身上的深衣洗得發白,雖然破舊但是還算乾淨,估計魏無忌還沒來得及給他們換。
總體來說,這兩人看上去就像是無害的市井老人,如果他們是某個遊戲中的角色,那麼一定是發佈低級任務的N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