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煖在這位他口中“劍術很好”的女子面前轉了幾圈,長劍已經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雖然我一直很認真地盯着看,但實在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個過程。就好像兩人演練無數遍,分毫不差地完成了一個漂亮的收尾。我見過袁晗和騰衛的對戰,那是力量碰撞的極致,而現在龐煖的用劍卻是藝術。
龐煥已經到了動靜隨時的真人境界,龐煖也由技入道,反倒是我的進展卻最慢。師父座下三位弟子,我就是個吊車尾。
這讓我因爲實力的增長而自大傲慢之心瞬時有了收斂,同時也帶着淡淡的沮喪。
龐煖擒住了那個女子,其他的無鹽之衆也紛紛放棄抵抗,任由暗馭手將他們一一擒獲。這讓我鬆了口氣,如果他們都要拼氣節,最後弄得一地的屍體,實在有些難看。
我是最討厭看到屍體的。
龐煖押着這些俘虜上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回了正堂。這些人已經都被捆綁起來,跪了一地,一個個垂着腦袋。我已經習慣了變聲水的味道,開始接受這種奇怪的飲料。龐煖回到我身後,坐下時吐了口氣:“花架入手,延誤終生。”
我沒有理會他,對着堂下跪着的一地人問道:“有人逃出去麼?”
孟中上前道:“主公,經多重哨卡確認,並無敵人逃出去報信。”
我點了點頭,對那女子道:“怎麼稱呼?”
“白蝰。”那女子道。
魁?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蟲奎蝰。”那女子挑釁似的說道。
蝰是一種毒蛇。用這個字來命名,顯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再細看她的容貌,也是如同毒舌一樣三角臉,尖下巴。我對她的感官頓時就變得更差了。
“前些日子,我有兩個手下或許是被你們擒住了,現在關在哪裡?”我問道。
“漳水之中。”白蝰鎮定道,“他們傷了我們四五個好手,我們只能下殺手。”
雖然早有預料,不過聽到這個消息還是讓我很不舒服。我平復了心情,方纔道:“我看你們也都是識時務者,殺我手下的事我可以不予追究,但是你們得拿出一些誠意。”
“我們這些人本就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想要什麼誠意?”白蝰頗爲坦蕩。
我很意外,還好帶着狐面沒有讓人看到。龐煖也在我身邊輕輕咦了一聲,顯然同樣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這種跟蹤、暗殺、窺探之類的事可不是隨便什麼門客都能幹的,要想養這麼一批人也不是輕鬆的事。如果我沒有陶朱氏提供的經濟支持,也不可能這麼快將暗馭手的規模鋪開形成戰鬥力。
“說說你們的來歷吧,齊國無鹽人?”我道。
白蝰明顯身形晃動了一下,道:“你連這個都知道?”
“本來就不是什麼秘密吧。”我笑道,“你們不是應該爲田氏效命麼?”
白蝰搖了搖頭,滿臉苦澀,道:“我們無鹽之衆的傳承來自山夷,本是西月巫後的侍衛。後來在無鹽之地聚居,代代相傳,並不願介入俗世的紛爭。後來我們的首領決定爲族人謀取更大的地盤,過上好日子,這才與田氏合作。”
“那你們是怎麼投入田文手下的?”我追問道。
“最初我們是奉了首領的命令,聽從田文的調遣。”白蝰擡起頭,“可是後來我們任務失敗,沒辦法再回去。田文願意出錢給我們,所以我們就爲他幹活。”
“任務失敗?就是搜救齊王田地的事?”
“是,就是你這些手下先一步藏好了齊王吧?”白蝰反問道。
說起來那是我們的第一次接觸,沒想到結果竟然是讓你們無法迴歸組織,變成了流浪僱傭兵,這個結果真不錯。不過,像你們這麼神秘的組織,難道背叛出去就什麼事都沒有麼?別說有濃重歷史傳承的巫師護衛,就連我這邊新鮮出爐的暗馭手都不可能說走就走。
“因爲不止一個巫後。”白蝰毫不介意地表現出知識上的優越感,好像覺得我孤陋寡聞到了極致,“我們得到了另一位巫後的庇護,已經不算無鹽衆了。”
“有多少巫後?每個巫後都有你們這樣的侍衛?”我心中打了個突。在這個剛剛脫離神話時代的世界,宗教人士總是會有一些出人意料的能量。山夷人和南方的蠻族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如果照這位毒蛇小姐說的,在我不曾踏足和了解過的蠻荒之地實在讓人恐慌。
“我們夷人一個部落就有一位巫後,”白蝰道,“三苗、百越也有,有些是按山頭分的,有些是按部族分的,不一而足。至於侍衛……”巫後侍衛傳到如今只是一個榮譽稱號,並非真正要守在巫後身邊。尋找巫後庇護更多是因爲信仰的關係,並非那位巫後就有更強大的武力。
我聽白蝰細細說完,總算鬆了口氣。無鹽之衆這樣的部落在楚越的深山和更南面的百越之地還有不少,不過能有多少技藝依舊傳承就不好說了。雖然越是原始的地方越能夠保留傳統,但是南蠻人和東夷人屢屢遭到華夏諸國的打擊和征討,繼續繁衍生存下去的壓力已經十分巨大,更別說對於傳統的保護了。
許多東西在現在就已經失傳了,難怪武俠小說裡喜歡寫那些“上古”的功法招式,以至於到了那種越是上古越厲害的程度。
“唔,那麼我還有一個問題。”我十分友善道,“陶朱公是你們暗殺的麼?”
白蝰無語了,過了良久才道:“我們不能透露主顧的秘密。”
這就是最原始的傭兵操守麼?
“用什麼能買到你們的效命?”我直截了當問道。
這一刻,我十分高興他們是一羣傭兵。如果各個都講什麼忠義,我肯定會瘋掉的。
“估計你沒有。”白蝰很驕傲道。
“我倒是很好奇,有什麼東西是田文有而我沒有的。”我除了出身不如那個傢伙,還有什麼不如他的?
“封地。”白蝰一口道,“我們要有自己的土地和村子,按照我們的習俗過活,這些都是孟嘗君才能給我們的。”
我大笑起來:“田文現在就如一頭喪家之犬,寓居外國,你們還指望他能回到齊國麼?”
“肯定能。”白蝰十分不服氣道,“因爲我知道一個秘密,是他必定能夠回國的秘密。”
“我好奇了。”我微微前傾。
“我可以告訴你,但你得放我們走。”白蝰果然提出了條件。
“說吧。”
“孟嘗君,其實不是田嬰的兒子。”白蝰道,“他是宣王田闢彊的兒子。”
我當時整個人都呆住了。這個消息實在是太震撼了!田嬰和田闢彊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做爲王兄,田闢彊倒真有不少機會對弟媳婦下手。而且還不是真正的弟媳婦,只是弟弟的侍妾罷了。而且這恐怕也不算是多大的醜聞,到底連父親、兄長的妻妾都可以娶,偶爾偷個情算什麼呢?
原來田嬰也未必真的那麼迷信,想淹死田文的主要原因還是不想給人養孩子吧?
在這個八卦橫流,哪怕沒有的事都會編成真的,怎麼這麼大的故事沒有人發現呢!司馬遷!劉向!司馬光!你們都是幹嘛吃的!
不過管他是誰的兒子呢!
“那和他能回齊國有什麼關係?”
“齊王地自然不希望他回去,”白蝰道,“但是太后卻希望孟嘗君可以回齊國。”
齊宣太后,她爲什麼希望田文能夠回齊國呢?宣王除了田地之外沒有嫡子,孟嘗君回國的話,繼承順位貌似會很高。
我腦中突然一閃,道:“齊太后是想行廢立之事!你們當初不是想去救齊王,而是想借機弒君!讓田文即位!”
白蝰不置可否,道:“以太后的手腕,田文回國即位幾乎是必然之事。所以我等不願意背棄田文。”
看看這些諸侯,明明一家人,全都搞成仇人似的。
“你就這麼信得過那位太后麼?”我笑了。作爲一個讀過《史記》《戰國策》《資治通鑑》的僞歷史票友,我當然知道田文的最終結果。他即便回國,也絕對不可能即位齊君。他只是蜷縮在小小的薛城,他的兒子在他死後爭奪家產,最後全都被人幹掉了,徹底斷子絕孫。
“她曾是我們的巫後。”白蝰毫無邏輯可言地給了我這麼一個不科學的回答。
難怪林語堂要吐槽我們中國人缺乏邏輯,這尼瑪是遺傳麼?
不管怎麼說,在這方面我已經盡力了。
“田文就算回國,也不過是蜷曲薛城終老。”我道,“反倒是跟着我,可以給你們一片真正的土地,讓你們世世代代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下去。”
我可以把日本、澳大利亞,甚至美國都劃給你們,只要你們能過去。
白蝰笑了:“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的確如此,憑什麼呢?只憑我凌空了畫了個大餅麼?
我想了想,輕輕踩了踩腳下的甲板:“就憑劍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