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馬瘦毛長,公孫起到底是貴族之後,家裡雖然破敗了,但該有的東西卻還一應俱全。光是酒具就擺滿了一桌,看得我頭皮發麻。“要那麼麻煩幹嘛?”我道,“拉個烤架來,咱們就在院子裡把鹿吃了,酒喝了。我本以爲你不是俗人,看來我走眼了!”
“你壓根就是瞎子!”公孫起衝我嚷道,“我以華族之禮待你,你偏要行戎狄之事!”
“我行的是三皇五帝之事!”別說三皇五帝,就連文武聖王都是幕天席地在野地裡吃燒烤的。
“你果然是靠嘴吃飯的!”他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在口水仗上認輸了。
烤架很快就搭好了,雜役把鹿肉掛了上去,打來井水,用豬鬃刷將肉洗涮乾淨。我和白起各持一把割肉刀,一片片將鹿肉割下來,浸在醬料裡。這些醬料都是我自己配的,除了傳統的辛、鹹之外,我還加入了一些香料,吃起來更刺激些。在等肉的時候,我讓公孫起把沒做的菜端了過來,直接放在架子上烤着吃。公孫起肯定是第一次見到居然有烤菜吃的,看得目瞪口呆。
“我聽說秦國西面還有國家,你知道不?”我問道。
“你說玉茲?”公孫起接口道,“還是更西面的烏孫?”
“不知道,只是聽說而已。”我道。
“哦,的確有。”公孫起道,“蠻荒之地野人,與匈奴人相類。”
“匈奴人說是夏后氏子裔,他們也是麼?”
“誰知道呢,我聽說他們黃髮碧目,乃是化外別種。”公孫起仰起脖子,“肉能烤了沒?”
我讓雜役割肉醃上,從陶盆裡夾出浸了一會兒的鹿肉。肉一上烤架,隨着刺啦聲騰起一股香氣。再看公孫起,喉骨滑動,十分誇張地嚥了口口水。我用筷子熟練地翻動烤肉,又讓侍從加了幾塊木炭,很快就烤出了金黃色的肉色。
“好了吧?”公孫起催道。
少年,你是多久沒吃過肉了啊?
看着公孫起狼吞虎嚥地將七分熟的鹿肉塞進嘴裡,我心中充滿了驚歎。這塊肉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他居然能夠一口就塞進去,沒嚼爛就嚥下肚子。他被肉裡包着的熱氣燙疼了喉嚨和胃囊,整張臉都痛並快樂着地糾結成一團,看得我無比蛋疼啊!
我喝了口酒,看着公孫起犯二。他總算受到了啓發,猛的一口酒喝下去,長長吐出一口氣,就像是便秘十天終於解決的模樣。這真是貴族麼?
“別提了,家道中落都好幾代了。”他一臉苦悶。
“別破壞氣氛,”我道,“你不是已經授爵了麼?”
公孫起嘆聲更大:“說來話長啊!”
飯桌上沒有“長話短說”的道理。公孫起細細跟我說起了他所知道的秦國。那得從在五十多年前一個叫公孫鞅的小夥子開始講起。
商鞅之所以得罪了大批貴族,主要就是他以功封爵,惟才任官,要求不以親封,不以貴命。宗室、貴戚凡是沒有軍功的,不得列入宗室的屬籍,不能享受貴族特權。
從人之常情上看,哥哥做了君侯,流着同樣血脈的弟弟卻得靠沙場上拼命才能得個爵位,這顯然讓人不爽。更有人說,與其戰死沙場,我還不如造反奪位呢!所以商鞅死後這條法令就形同虛設。百姓以軍功進爵,貴族卻依舊以親封,憑貴命。到了宣太后平定了“季君之亂”,封命親族,徹底將這條法令置諸腦後。
軍功爵是可以傳子的。公孫起下午在那邊嚷着“哥十六歲就是左庶長”了,相當於兩千三百年後的人喊“哥是富二代”或者“哥爹是金剛”之類的。憑着公孫起和我差不多的體格,同樣都是幼年時營養不良惹的禍,要想在戰場上立功,天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我還不如降一級過得好些。”公孫起喝了酒,話開始多了。
我並不明白降爵爲什麼會過得好的道理,聽他說了之後才知道商鞅果然是個大才。別說這個時代,就是放到兩千五百年後,一般企業的人力資源總監什麼的都未必比得上他。
早在商鞅之前秦國就有軍功爵這個說法,不過這些爵位並不普及,更多的還是以周公所制的“五等九級”爵位爲主。周公將貴族自周天子之下分成公、侯、伯、子男四等,這四等可以享受封國,爲封君。封君之下是卿、大夫、士。最早的卿也是三級,後來只稱上卿,表示地位尊崇。
按照周禮,士食田,大夫食邑,卿食國。後來卿族勢力龐大,別說食國,甚至能夠廢了正牌封君取而代之的——三晉趙魏韓和田齊。
商鞅精明的地方就是將食田的士由三級擴充到了九級,從一級的公士到九級五大夫。玩過網遊的人都知道,哪怕最爛的一款遊戲都有死忠,爲什麼?因爲升級!我一天一級,玩得不亦樂乎。你一年一級,是不是會很胸悶?把升級要求降低,級別增加,所有人都有個奔頭,自然樂此不疲。所以同樣都是食田四百石的上士,秦國人一年升一級,九年時間過得幸福愜意。六國人升到上士,九年中只享受了兩次升職的樂趣,只能用“熬”來形容。
公孫起的左庶長是第十級,相當於列國的下大夫。這一級爵位開始就不能用首級來升了,也不再食田,而是食邑。食田的事由司徒負責,食邑的事卻是要由丞相呈報國君才能批准的。
“所以你現在既沒有食田,也沒有食邑?”我問道。
公孫起蕭瑟一嘆:“的確如此,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打仗啊!”
你妹!這就是典型的秦人思維!一幫軍國主義荼毒下的可憐靈魂!
“我打仗還不錯,”公孫起道,“比吳起強一點。”
我雖然不是吳起的粉絲,但是不代表我能容忍你的狂傲。
“當年吳起奔魏,”公孫起端起碗喝了一口酒,斜眼看我,“李悝說他堪比司馬穰苴,你說呢?”
呃,我第一次聽說這話。李悝那鳥貨拿了吳起的賄賂吧!
司馬穰苴是誰?他可是承上啓下的一代大兵家。如果說兵家有兩座高峰,那麼無疑是《孫子兵法》和《司馬法》。《孫子》是狹義兵法的巔峰之作,《司馬法》則是古今兵家的集大成之作。
當年爲了讓田穰苴獲得出頭的機會,晏嬰甚至還殺了齊國三個勇士。
當時齊國名將田開疆,與田穰苴同族。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曾率齊軍大敗徐軍於蒲隧,殺徐國大將嬴爽。徐國國君大懼,忙遣使至齊求和。附近的小國郯、莒等國君皆來朝見齊景公,尊之爲霸主。除了田開疆,景公手下還有兩個壯士,一叫古冶子,一叫公孫捷,與田開疆並稱“三傑”。相傳古冶子曾入水斬黿,公孫捷曾赤手殺虎,都對齊景公有救駕之功,因而被齊景公視爲親信。
說起來這也是人的心理。有些人覺得手下小弟的武力值越高越好,有些人卻覺得成天有這麼三個武力值MAX的怪胎在面前晃盪很可怕。齊景公就是後面那種。他身邊還有一個晏嬰。晏嬰在齊國的地位可以與管子相較,在我轉世來的這個時代經常聽到“管晏之才”。作爲一個智力過剩人士,晏嬰很簡單就讓景公相信不除掉那三個人會有禍患。
問題是如何除掉武力值這麼高的三個傢伙呢?得出動多少軍隊呢?
晏嬰說:兩個桃子足矣。
於是齊景公送了兩個桃子給三傑,讓他們三人之中功勞最大,武力最強的兩個人吃。
結果大家都知道,我們多了一個比較少見的五字成語,經由諸葛亮先生十分喜歡唱的一首歌而流傳千古:
“步出齊東門,遙望蕩陰裡。
裡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
問是誰家冢?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絕地紀。
一朝中陰謀,二桃殺三士。
誰能爲此者,相國齊晏子。”
……
晏嬰殺了這麼三個勇士,就是爲了給田穰苴掃清道路,讓他成爲抵抗燕、晉大軍的統帥,最終官拜大司馬,成就了我們說的司馬穰苴。
“吳起只是學到了司馬穰苴的皮毛罷了。”我說道。
公孫起連連點頭:“你也這麼認爲吧!他只做到了愛兵如子,卻也只是婦人之愛!”他說的是吳起臥不設席,行不高車,與士卒同餐飲,有時候還爲士卒吸膿。我微微點頭,給士卒蓋蓋被子什麼的還行,吮膿吸瘡什麼的口味太重,吃不消。
雖然我的確這麼覺得,但不能讓公孫起那小子得意啊!“不過吳子在戰法上卻的確將孫子之學發揚光大。”我道。
“應時而已。”公孫起不樂道,“紮營、擊敵、避讓、斥候,這些豈是他獨創的?只是運氣好讓他先說出來罷了。”
“吳起在魏的時候,與諸侯大小戰七十六,無一敗績。”我斜眼看了他一眼,道,“你行麼?”
公孫起大笑,將那些與吳起對戰的諸侯一一列舉,從國勢到軍力,分析得頭頭是道,最終得出的結論不是吳起太強,而是諸侯太弱。雖然公孫起的嗓音不怎麼好聽,但是他說這話的時候充滿了自信,節奏感很強烈,讓我都忘記吃肉喝酒了。
“更何況,吳起自己說的,”公孫起喘着氣,喝了口酒,“天下戰國,五勝者禍,四勝者弊,三勝者霸,二勝者王,一勝者帝。他在魏國打了多少仗來着?”
“他這話只是知兵非好戰的意思,警戒君人者而已。”我慣例擡槓,“魏國處四戰之地,若是沒有吳起,恐怕早已經和韓國一樣淪爲下國了。”
公孫起說得興起,就着我的話頭說到了魏國的地利。既然說到魏國,不能不提李悝。談及李悝,怎麼可以不談變法?變法還有比商鞅更讓人迷醉的麼?有,韓相申不害!說到申不害,我的談性也起來了,因爲申不害是道家門徒啊!不知覺中,天色已經徹底黯淡下來,我連什麼時候舉火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