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廳裡見了小翼。
以狐嬰的容貌。
小翼看到我,有片刻的激動,轉而是深深的自責。
“坐吧。”我道。
小翼這才跪坐在席上,雙眼低垂看着膝蓋。小佳在他身後坐了下來,懷裡抱着劍,很有江湖兒女的感覺。我對於這點真的是無法吐槽了,看來兩千五百年後的少數民族統治者禁止漢人攜帶管制刀具是很有必要的。
“把劍放下,一個女孩子家,打打殺殺的幹嘛!”我先衝小佳道。
小佳很不滿地將劍放在身側。
小翼明顯輕鬆了許多。
“說說吧,你是怎麼想的?”我問小翼,“把自己的腦子當豬腦子吃了麼?居然敢對我的人下手。”
房樑上再次傳來窸窣的動靜。
我不滿地朝上看了一眼,暗道:以後暗馭手的笑點不能太低。
小翼還沒開口,門就被拉開了。寧姜躡手躡腳走了進來,坐在門邊,順手把門關上了。我看了小佳一眼,丫頭瞬間就將眼睛投向了窗外。
這孩子已經學會找援軍了呀!
“夫子,我知錯了。”小翼垂下頭,眼淚都落了下來。
我懷疑我是個溺愛型的父親……哦,已經用不着懷疑了,龐煖早就這麼說過我。看着小翼流出了懺悔的眼淚,我頓時就心軟了。
“好吧,你知錯就好。”我道,“說說,我該怎麼罰你?”
“就讓我回到身邊,日夜侍候夫子吧!”小翼擡起頭道。
“你想得美。”侍候我是懲罰麼?這臭小子越來越不會說話。
“無論夫子怎麼處置,小翼都沒有怨言。”小翼哭道。
“你還能有什麼怨言?”我原本的怒氣沒那麼大,偏偏被他這麼一句話點燃了,“我讓你在那個環境下好好立功,也爲你自己搏個大好前程,可以有一天認祖歸宗,再祧家廟。更可以照顧你姐姐,不枉她對你苦心一片。你自己做的是什麼事!
色令智昏!
愚昧!”
我越罵越氣,腦袋一熱已經抄起筵几上一卷竹簡砸了上去。
小翼腦袋一縮,硬生生捱了竹簡,連抽泣都嚇得止住了。
“我要是你,早就自裁了!”我衝他吼道。
小翼一愣,目光挪向了小佳身邊的劍上。
我瞬間就恢復平靜了。
這張嘴!
靠,一激動說話就不過腦子,當年對趙雍也是……該怎麼找補回來呢。
“夫子,”小翼哭道,“小翼知道自己罪不可赦,只是要告知夫子,那個月姬一到有美閭就與人勾三搭四,抓金搶權,仗着夫子撐腰不可一世。小翼不敢對夫子納人有所置喙,只是那個月姬實非良伴啊!”說罷,小翼就朝小佳身邊的長劍撲去。
“攔下來!”我怒喝一聲。
小佳頓時朝後一仰,如同雜技似的一腳踢了出去,正中小翼的肩頭。她順手扯過身邊的長劍,哐啷一聲長劍出鞘,人已經坐了起來,正對小翼。此時的小翼已經是動彈不得了,倒不是小佳踢得重,而是天花板上跳下來四五個暗馭手,將小翼結結實實按在地上。
“剝了衣裳!”
我從桌上抽出一卷《刑銘》,是趙國的原版刑法,隨手用筵几上的刮刀割斷葦繩,抓起一把就走到被剝光的小翼身邊。
啪!啪!啪!
牘長三尺,我隨手一把抓了足足五六根,狠狠朝小翼的屁股上打了下去。這尺牘都是經年老竹做的,只要挨肉就是一道紅印。幾根竹簡握在一起,就像是刷子一般散開,落肉就咬,才三下就打得小翼屁股上血肉模糊。
我覺得手上有點黏滑,低頭一看是竹簡上的血流了下來。
小翼咬着牙,一聲不吭,只是重重喘氣。
“爲什麼有的竹簡長,有的竹簡短啊?”
一個稚嫩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就和被電打了一下似的,我想起了那個和蘇西第一個度過的夜晚。小翼一趟趟跑來問東問西,最後被我嚇哭,才跑回去乖乖睡覺……那時候這對姐弟纔剛剛成丁,十二三歲的年紀。
我扔下竹簡,就像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盡了一般。
“出去。”我說。
所有人都走了,除了寧姜。
“教孩子,哪能像你這麼粗暴?”寧姜道。
“你說這話太沒說服力了。”我反駁道,“你那兩個兒子教得好像多成功似的。”
雖然我明知張家的那對兄弟不是寧姜生的,估計這位“後媽”也沒關心過他們,不過並不妨礙拿出來小小刺激一下寧姜。
寧姜倒是表現出了極大的度量,並沒有和我一般見識,讓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停了一會,對我道:“我知道你也很難過。”
唉,我難過什麼呢?自己的孩子一直不帶在身邊,發生這種事怪誰呢?
“他以爲你要收那個月姬呢,倒也未必是聽了那死婆娘的挑唆。”寧姜道。
這算是在開慰我麼?我真要收個侍妾,也得他同意麼!
“你去看看他吧,有什麼揭不過去的?”寧姜走到我身邊,緩緩坐下,竟然將手放在我的手臂上,輕輕搖了搖。
你以爲你賣萌我就心軟了麼!
“去吧……去吧!”寧姜不依不饒地推我。
我被她纏得煩了,只好站起來往外走去。剛走出門,就聽到隔壁房間傳來啪啪啪的鞭笞聲,期間還伴隨着小佳的哭泣聲。我一好奇就推門進去了,看到一絲不掛的小翼被人用哨棒叉住,架在半空,小佳手持藤鞭,一邊哭一邊朝小翼背上臀上大腿上抽打着。
“這是幹嘛!”我沒來由地一陣胸悶。
“執行家法。”小佳脖子一梗。
“我還沒死呢!”我氣得發抖,這兩個孽障是想氣死我爲止啊!
小佳扔了藤鞭,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放下他,取藥來。”我對左右道。
很快就有人捧來一罐藥漿。兩個侍女輕手輕腳把小翼身上的血跡擦淨,將藥漿敷在傷處,用白布包了起來。我在旁邊看了一下,都是開創性傷口,雖然看着嚇人,只要沒有打出淤血壅塞在身體裡就沒有大礙。
待下人們出去,我緩緩坐在小翼身邊。小佳已經抹去了眼淚,一言不發,坐在小翼另一側。這場景有些詭異,就像是兩個人送別逝世的親人一樣。我挪到小佳一側,輕輕道:“你們來的時候,才十二三歲,現在已經都是大人了。”
姐弟倆沒有說話,小翼的眼淚先流出來了。
我平復了一下呼吸:“那時候家裡窮,夫子自己也半懂不懂的,一心要闖蕩一番大事業,顧不上你們。你們也都算爭氣,從來沒讓夫子失望過。”
“這次夫子這麼生氣,自己也有責任。”我不知道爲什麼會做自我檢討,不過蘇西走了之後,我的性子就變得有些古怪,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平靜地剖析自己了。
“夫子,是我錯了。”小翼哭道。
“小翼,不管你有什麼理由,你都不應該把劍指向自己人。”我嚴肅道,“如果應該一個人的性格而排斥她,看不起她,那非但是無德,更是無恥!夫子對你的期望很高,當年就跟你說過,封侯列土都是唾手可及的事,而你展現出來的種種個性,讓夫子很失望。很失望啊!”
“但是,”小翼哭得鼻涕泡都出來了,“月姬的確比不上主母!”
“我沒有想過要收納誰。”提到蘇西我更是心中一陣煩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用處,我安排月姬去接手有美閭,自然也有更深的用意。你什麼都沒看清楚,就盲目動手,成爲別人手裡的棋子。你現在怎會如此浮躁!”
小翼抽泣着沒有說話。
劍傷加上今天的鞭傷,讓他看上去弱不禁風,絲毫沒有了地下世界衝鋒陷陣的豪氣。
“從你一直報喜不報憂開始,我就很不滿。”我沒有就此打住,“你是將那個事業視作自己的私產麼!”
“我只是不想讓夫子擔心。”小翼辯解道,“我想做好,讓夫子滿意。”
我長吐一口氣,道:“你這想法就是私心。只是有些人的私心是爲了錢權名利,你的私心是爲了獲得我的認可而已。做人做事,私心是最大的障礙。夫子也有私心,所以一旦私心作祟就有大災大厄,這就是老子說的:‘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啊!”
小翼重重點了點頭。
“大局啊,小翼,”我道,“紮下根,着眼於全局,所有你現在手頭上的事,只是通往根本的階梯,而非值得流連的珍寶,更不是你人生的終點。”
“是,夫子。”
“好了,你好好養傷吧,等傷愈了還有事要做。”我站起身,“小佳,跟我來。”
小佳跟我出了房門,見寧姜就站在門口。我沒有多說什麼,只道讓小翼好好休養。而且人在憤怒、悲慟時,身體裡的力氣會瞬間耗盡,小佳今天情緒這麼激烈,也該回去休息一下。
“別那麼暴躁。”我對小佳道。
小佳點頭告退。
寧姜等小佳走了,似笑非笑道:“你有資格說她麼?”
“偶爾用自己做不到的事去要求一下子女,也是很正常的。”我毫不羞愧道。
“說起來,你只是比他們倆大幾歲吧?”寧姜道,“那時候你都還沒弱冠。”
這一世大概只是大六七歲,不過加上上一世的三十多年呢?我都可以算是晚婚晚育了!
我沒有就這個問題爭論,淡定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這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