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是需要擺譜的,不擺譜不足以顯威儀。一般來說領導早到只有兩種可能,比如想給遲到的人來個下馬威——比如我。又比如搞錯了時辰,想回去睡回籠覺又懶得跑——還是我。
公孫喜沒有搞錯時辰,他也不需要給人下馬威,他已經沒什麼威信可言了。在等級社會最嚴密的周代,又在等級最最嚴明的軍隊,一位統兵大將沒有威信實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來到伊闕之後,一直在觀察這位田章不看好的將軍,沒有發現他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之所以會鬧成如今這副局面,實在是他話太多。
“想老夫在垂沙之戰中……”這是他的口頭禪。一位五十多歲的將軍,在四十歲以前居然沒有一場拿得出手的成名戰,在這個幾乎每年就要打一場仗的時代,這樣的將軍足以被視作庸才了。別人初聽會覺得很牛,垂沙之戰到底不是那麼容易打的。聽多了就會逆反,難免會想:你丫還打過什麼?垂沙之戰也是人田章打的吧,你不過就是個醬油衆……偏偏當事人完全沒有自覺。
下面做了十八位有資格領兵一方的將軍,按照三晉的建制,五人爲伍,設伍長;十人爲什,設什長;五十人爲屬,設卒長;百人爲旅,設伯長或百夫長;每千人設一兵尉;萬人以上設有裨將、左右將、大將等各級。這次聯軍動員了超過二十四萬人,尚且不算動用的民役,所以在這個軍帳裡的將軍也算是品種齊全,裨將、左右將、副將全都有了。
到了萬人以上就不再嚴格按照人數設將了,而是以佈防的轄區設將。公孫喜在東山佈置了兩萬人,設一裨將統領。西山高大一些,是伊闕附近百姓都喜歡登高眺遠之所在,故而山路也好走些。公孫喜在這裡放了三萬人,設一裨將。又在山下主要官道、隘口設營寨關卡,將二十四衆按照魏西韓東佈散在伊水兩側。
今日的軍議就是覈查各部的戰備情況,已經運動到位與否。十八位將軍一一奉稟,從態度上就能看出魏韓的分屬,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公孫喜卻像是毫無知覺一般,也不計較,故意裝作心胸宏大。我作爲幕僚,無話可說。讓我意外的是,公孫喜在軍議結束的時候給我分配了一項任務,巡察各處營寨的防務。這種命令讓人覺得奇怪,不知道統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有多重情況下,統帥會直接從中軍派出巡防使。比如不信任某位將軍,又比如想找某位將軍的麻煩。我作爲一個“擅長謀略”而被推薦的賢才,視察什麼營寨啊!
待衆將散去,我追上公孫喜,道:“大將軍,請留步。”
“哦?先生有事麼?”公孫喜回過身,好像很吃驚一樣。
“在下受命巡防各營,大將軍還沒給個條陳。”到底要我幹什麼,幹到什麼程度,這些都必須說清楚。
“只是看看是否有未發現到的小路,而且那些韓國人,”公孫喜面露不屑之色,“他們行軍打仗實在有些……無能。”公孫喜找了半天才找到這個詞,搖着頭下去了。
我還是沒有拿到授權,沒告訴我應該帶那位將軍的人馬去查崗。難道讓我自己一個人去?也不說查出來之後如何處置,這不是故意要我難堪麼?
“孩子,看到了沒?以後你要是領兵,這些問題都得想清楚再說出來。”我回過頭就對趙牧進行時事教育,公孫喜還真是個不錯的反面教材。
“夫子,那麼現在這種情況之下,該如何應對呢?”
“既然沒有授權,借勢。”我道。
看着趙牧一臉茫然,我有種後悔與趙奢定下那種盟誓。現在我連老婆都沒有,趙奢卻已經將兩個傻小子扔給我了。我道:“勢存在於體之中,任何體都有勢。今天這種情況,我可以借公孫喜的威勢,先斬後奏,讓公孫喜背黑鍋。也可以借衆將軍之勢,把這件事辦掉。你說選哪種?”
“自然是選後面一種。”趙牧道。
還不算朽木。我給了他一個鼓勵地眼神:“不錯,大戰在即,軍心似鐵纔是最重要的。準備筆墨吧。”趙牧很好奇地看我打算幹什麼,我只是寫了一封通告,從即日起開展實戰演練,凡是被本軍斥候找到疏漏的將軍,降一級,罰金五十。凡是找到本軍其他防區疏漏的,賞金五十。
然後我叫來書吏,給今天來開會的十八位將軍每人抄錄一份送過去,用的是大將軍幕府的印信。爲了防止下面所有人都不當回事,我還另外口頭散佈了一條消息:凡是發現疏漏的人,不論身份,享爵一級,賞金十。
只要在這則消息的最後加一句:“看你是親戚故友同鄉才告訴你的,千萬別外傳啊!”於是這則消息就會以最快的速度傳遍整座軍營。兩天後,高都城的疏漏被發現了,雖然是魏將,一樣罰金五十,降一級。原來的高都守左將軍被降爲裨將,暫行高都守。發現疏漏的是一個樵夫,被賜予了十金,享受下士待遇。大將軍在外建幕府,雖然大權獨攬,但是晉爵這種事還是得由國君說了算,所以只能給予待遇,不能賜爵。
於是,自查查人的補疏補漏工作在軍中大力開展,一時間整個韓魏防區都盤活了,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性。不要說陌生口音,就是本地人都有極大嫌疑,往往是先關起來,等三老里正來保。
這其中自然也有真的秦軍細作,其結果就是投入伊闕城的大牢之中待訊。
沒有人知道,最先受賞的那個樵夫其實是暗馭手,也只有暗馭手這支遠超本時代的精兵纔有能力如此快地發現問題。這個小竅門我連趙牧都沒說,看他什麼時候自己能夠反應過來。
公孫喜再次見到我的時候,十分興奮:“先生竟然足不出戶就將巡察之事辦得如此漂亮。”
我跪坐在席子上,笑而不語。
“先生對此次大戰有何看法?”公孫喜第一次向我諮詢關於此戰的意見,看來之前還是不信任我。
我道:“白起在此處已經停了數日,紮下營寨,大有攻堅之勢。”公孫喜點了點頭。我繼續道:“但是白起等不起。秦國新敗之餘,此番出兵乃是函谷關之戰後的首戰。首戰不勝,則整個秦國的士氣都會受到打擊,秦人再不會將出陣視作改善門庭的喜事。”沒有戰意的秦人,也就和六國之兵沒什麼區別了。只是這句話不能說出口。
“先生以爲白起會怎麼做呢?”公孫喜倒是不恥下問。
我腦中過了一遍輿圖,終於道:“還是得繞道。”除了繞道我已經想不出別的辦法了。伊闕雖然不是關隘,但是攻打難度絲毫不比關隘差。隨着時間的推移,東西山守將已經開始山上築土城關防了,白起多等一天難度就要更高一分。
“他現在按兵不動,連試探都不試探,看來還在摸索伊闕地形。”感謝這個沒有地圖的時代,領兵大將到了敵國之後只有兩眼一摸瞎。就算找當地人帶路,也沒有多大的用處,因爲絕大部分當地人都沒有離家五十里的人生體驗。
“那我們只要固守就行了。”公孫喜試探道。他不是試探我的能力,而是在試探我的態度,顯然他的這種想法並不被人接受,所以想要尋找個盟友。
“固守的話,對我們也很不利。”從來都沒有不透風的牆,放任白起挖牆腳是很不明智的。而且我們以優勢兵力防守,看似萬無一失,其實很危險。
危險之處有三:其一,守軍的心理壓力遠大於進攻一方,碰上無能的將領甚至會引發營嘯。其二,守軍必須要扼守多個防禦節點,兵力分散,在局部甚至處於劣勢地位。其三,守軍的計謀使用,遠比攻擊方要困難,若是在博戲中就是失了先手。
我將這三點一一告知公孫喜,見他面露凝重之色。其實他如果天資中平的話就能理解,當初垂沙之戰他是親身經歷的,爲什麼楚國唐昧會失守方城那樣的大城市?不正是消極防禦,使得田章最終找到了破城的辦法麼!
攻擊方的銳氣固然會在僵持中消磨,防守方何嘗不會懈怠?
“先生必有教我!”公孫喜道。
“廣佈斥候,十人一隊,專門伏於秦軍大營附近,見其偵騎則截殺之。”我道。斥候一般都是一人或者兩人,很少有超過五人的。因爲人多目標就大,很容易被人發現。反斥候卻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就算被秦兵發現了,我們對於路況更熟悉,很容易化整爲零逃脫秦軍圍捕。
這也是因爲韓魏聯軍都沒有相關的訓練課程,換成我的天樞堂,這種工作根本不用十人,三人一組就能幹得很漂亮。只要打擊了白起的耳目,勢必會拖慢他的戰爭節奏。再讓魏無忌在秦國的無間道散播點謠言,白起回國就指日可待了。
“其次,在山下十里建築工事。”我道,“秦軍在二十里處紮寨,其先鋒約有三至五萬,我們先搶了十里備戰,可以壓制其軍勢。”只是十里的距離,三五萬人想展開都不容易,各個兵陣之間過於緊湊也方便我們的弓弩手和戰車對他們造成密集型殺傷。
公孫喜微微點頭,表示這點他已經想到了。
“最後,”我道,“秦軍從新城得到補給,可以派出偵騎予以騷擾。可以散播出去,凡是截獲秦軍軍糧各類人等,均可獨佔其所獲,有奪得秦軍軍旗者,享爵一級。”
“這,會有人去做嗎?”公孫喜顯然也很喜歡這個主意,但是並不確定成效。這人就是如此猶豫,就算沒成效又如何?反正我們沒什麼損失。
“重賞之下必有死夫!”我道。
何況這些韓國人必須去搶秦軍的糧草,因爲他們馬上就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