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魏無忌進了內堂,袁家下人過來送了點心和****。我穿着短褐粗衣,坐在席子上就算坐定了。魏無忌穿着硃紅色華服,外罩輕紗單衣,他坐下可就有得麻煩了,首先要將衣袖一圈圈轉起搭在手臂上,然後十指內扣分別按住兩個袖子的開口。再用前臂舒展紳帶,撫平蔽膝,在坐下去時要拉開紈絝,以免坐皺……等他坐定,我方纔道:“公子可知道,秦國要攻取新城?”
魏無忌沒有慌亂,雙手相持,緩緩抖開衣袖,垂在地上,道:“略有所聞。”
“不知魏國打算如何?”我問道。
“軍國大事,無忌不敢擅言。”魏無忌想了想,大概覺得這麼回絕我又有些太過冷硬,道,“以無忌之見,王兄應該會派兵援韓。”
的確,新城一旦告破,緊接着就是伊闕。伊闕是洛陽門戶,也是直通安邑的康莊大道。秦國只要再從函谷關出一支偏師,就可以兩面夾擊,攻取西河之地,乃至直下魏國安邑,順勢就可以奪回前年函谷關之敗損失的地盤。
秦國貌似就是這麼想的吧?
“不知樑王若是派兵,誰能爲上將軍?”我問道。
魏無忌想了想道:“犀武,此人乃是我公室之後,性忠烈,敢冒鋒矢,可以爲大將。”
我不由搖頭道:“此番秦國以白起爲大將,恐怕空有餘勇,反倒爲其所乘。”
“哦?聽聞鉅子所言,對這白起頗有了解啊。”信陵君很感興趣,整個人都微微前傾。
我不由暗惱,尼瑪這是說漏了嘴!
我都不知道白起是怎麼出身上臺的,何況這些人呢?難道我跟他說,白起這人陰狠殘忍,用兵如神?明明這纔是白起的成名戰啊!
“略有耳聞,”我把心一橫,全推到狐嬰頭上去,“狐嬰很少誇讚某人,只說此人智計無雙,用兵如神,不可輕敵。”
魏無忌微微頜首,道:“如此,我當上報王兄,請再派一員謹慎之將入韓。”
“公子可知道此番韓國拜何人爲將?”我問道。
“韓國哪有大將可派?”魏無忌輕笑一聲,“韓王已經遣使至大梁,求我魏國出兵出將,願以韓兵十五萬迎敵。”
於是我決定進一步試探他。
我道:“以公子所見,此番抗秦,韓國能否保住新城?”
魏無忌正要說話,突然臉色變了變,笑道:“鉅子是在試探無忌。”
你不用這麼誠實地說出來吧!多尷尬啊!
我微笑不語。
“此次來新城,無忌也有在新城攔截秦軍的念頭。”魏無忌略一沉思道,“只是新城乃通衢之地,易攻難守。秦軍新敗之餘,正是哀兵,此刻更該避敵鋒芒,泄其銳氣,再行決戰。”
果然是個不錯的軍事家。我微微點頭,也不再藏拙,道:“糾察地利,此番秦晉之戰,其決戰場當在伊闕。”魏無忌微微動容,道:“先生所言極是!伊闕易守難攻,的確是抵禦暴秦的好地方。”
“但是按照狐嬰所見,”我道,“魏韓聯軍若是在伊闕迎戰,恐怕有難免戰敗。”
“哦?不知狐嬰爲何做此論斷?”魏無忌道。
這是因爲伊闕獨有的地形。伊闕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爲伊水從此地流過,沿岸有兩座對立的高山,遠遠望過去就像是兩座高樓。伊闕城在伊水之東,依山傍水而建。這樣的地形要想展開十幾二十萬人,只有分兵兩個大營,各據一邊,佔領高山。
“這有何不妥麼?”魏無忌聽我說完,疑惑問道。
“我也以爲是狐嬰多慮了。”我道,“但是狐嬰說:韓、魏各有居心,難以溝通,恐怕被秦人各個擊破。”
“哈哈哈,的確是狐嬰多慮了。”魏無忌笑道,“我八萬武卒豈會坐視不顧麼?若是秦軍敢攻打伊闕城,武卒必然渡河相救。”
“怕就怕,”我頓了頓,“秦人不打伊闕城。”
爲什麼要打伊闕城?韓兵陣列十五萬,已經與秦軍相若。魏軍雖有武卒的威勢,但客軍終究是客軍,戰意絕不會比守家護土的韓兵更高!如果我是白起,根本不跟你硬磕城池攻防戰,佯攻伊闕城,用主力部隊一舉擊潰魏國客軍,然後再攻打對面的韓兵。失去了援軍的韓隊一向是有名的逃得快,到時候整個伊闕之戰便可以一鼓而下。
“這只是狐嬰的設想,”我道,“說不定秦軍打不過魏國武卒呢。”
魏無忌卻露出了凝重的神情,低聲道:“恐怕狐嬰所想頗有道理。我魏國最多出兵八萬,秦軍以兩倍之敵攻我,勝算頗大。”
信陵君的顧慮還算是客觀的。武卒雖然餘威尚在,但是面對秦國的銳擊之士卻已經落了下風,這是公認不諱的事實。冷兵器時代,無非就是恃強凌弱,以多欺少。在戰陣運用上,兩支精銳部隊的差距不會太大。但加上秦國銳擊的武器裝備勝於韓魏,秦軍的戰鬥熱情一向比之山東六國的要高亢,後勤體系更加完善……種種優勢累積起來,足以影響整個戰場形勢。
魏無忌猛地擡起頭道:“聽起來,狐嬰已經穩超必勝之籌?”
“這等大國之間的博弈,豈是狐嬰能夠參與的?”我笑道,“不過狐嬰的確尋了一些夥伴,有所打算。”
“不知以我魏國上下,能否與謀?”魏無忌一臉認真說道,顯然不是開玩笑。
“以公子的身份地位,何必與我等卑賤之人共謀呢。”我笑道,“難道數十萬披甲之士,還不夠公子謀劃的麼?”
“無忌乃是卑鄙矇昧之人,在鉅子面前猶如稚兒,還請不吝賜教。”魏無忌道。
倒是不用擔心魏無忌會出賣我。這孩子畢生都在與秦國鬥爭,最終敗在了秦人的反間計下。我道:“倒不妨告知公子。宋國要送陶邑與秦國,公子聽說否?”
魏無忌皺眉道:“我聽說是狐嬰勸宋王從離間之策,以陶邑爲餌,破壞齊秦聯盟。”
這都讓你知道了?信陵君,你不覺得你知道得太多讓人很有壓力麼!
“哦?”我裝作不知道,“我倒只知道狐嬰想讓秦國取陶邑。”
“宋王的確暗中遣使兩國,願奉上陶邑。”信陵君得意笑道,“無忌有門下客自宋國來,與戴偃左右深有交款。”
尼瑪的交款!明明就是你的間諜吧!
看到這孩子的嘴臉,我不由想到一則故事,是《史記?魏公子列傳》裡記載的。文中說有一天魏無忌和他哥魏王正在博弈,忽聞軍報說趙王統領大軍朝邊境來了。魏王當時大驚,起身就要去點兵應對,無忌拉住他哥說:“沒事,趙王只是去打獵的,並非真的入寇。”
魏王將信將疑,還是沒心思博弈了。不想過了些許,又有人來通報,趙王只是打獵,不是入寇。魏王這才放下了心……
放下個毛線啊!
有這樣的弟弟誰能放下心啊!
一樣是魏襄王的兒子,這弟弟又帥又酷又有才,盛名天下,養士千人,揮金如土,耳目遍佈列國……身爲國君的哥哥,魏王遫得有多大的壓力呀!連趙國國君出門打獵他都事前知道了,那麼自己的牀笫之間豈非更沒秘密了?
“先生,鉅子?”魏無忌低聲叫道。
我回過神來,意味深長地看了魏無忌一眼。不過從他的情報裡可以得知,宋王戴偃已經入彀了。齊王那邊有蘇秦,應該能夠擋得住。秦國那邊不知道會不會吞下那個餌。不過依照秦人的秉性,從來沒有不吃到嘴肉的先例。
“公子以爲秦國是否會取陶邑呢?”我問道。
魏無忌道:“秦國不會爲了一片飛地而興兵,倒是有可能給某個權臣作爲食邑。我聽說魏冉復相,或許會給他作爲安撫吧。”
“所言不假。”我笑道,“但是真正看上陶邑的,是狐嬰。”見魏無忌不解,我又道:“以狐嬰的私兵,要想搶佔陶邑無異於癡人說夢。然則他若是在秦軍與韓魏在伊闕鏖戰之際取了新城,然後讓秦國用陶邑去換……”
“以私地換重城,秦國那對母子怎麼可能不換!”魏無忌拍案叫絕,“狐嬰果然如同傳聞所謂,智計超羣!竟然以一介棄臣之身,得了陶邑這麼大的地方!”
“不瞞公子,寒門之根在歷山,與狐嬰毗鄰,故而陶邑這塊肥肉,寒門也有心分一杯羹。”我直言道,“不知公子可有興趣?”
“原本我倒是極想與謀其中,”魏無忌無奈道,“聽了鉅子所言,那狐嬰已經將此計謀劃得周密,我若擠進來,豈不是掠人之美?”
“也未必。”我道,“其一,現在秦國是否會將陶邑封與魏冉尚且待疑。其二,秦國過新城之後,是否確如狐嬰所料,城中不駐紮重兵。他自己說白起是不世之將,卻又想用這等奇技相博,有些不妥。”
魏無忌是個聞絃歌而知雅意的人,當下道:“我門下客中,有十數人在秦國頗有故交,可以輾轉委託,讓他們在秦王面前爲魏冉請封!如此一來,陶邑必是魏冉之屬。”
我微微搖頭,表示這點工作還不足以摻合進來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