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息了一下午,暮湮的情緒逐漸平復。
她讓小池好好替自己梳洗了一番,於黃昏時分步出廂房,在煙影宮中的小徑上緩緩而行。
小池身後默默跟隨,再不敢擅離小姐身邊。她既怕城主責罰自己,同時也怕城主責罰小姐。
讓已及笄少女及早婚配的告示貼出後,雖然沒有達到預期中的反應,但也有不少人家爲了避免災禍而讓自己的子女成親。
不管男女雙方是否有情,當下保住性命或許纔是最重要的。
何況,城主的兩位女兒不也在擇婿當中麼?
這消息放出去不過半天,便已燎原之速在整個宮城燃起一片大火,且有愈燒愈烈的趨勢。想必不出三日,其他幾座宮城的人必定也會有不少的少年男前往無恨城求娶各自心儀的兩位小姐。
暮湮無奈的很,這並非是自己所想。即便是姐姐弄雪,也恐怕是有苦說不出吧?她一直所愛的,可是百草谷的季姜。這麼多年的傾慕之情,又豈會因着他人的思慕而輕易轉移?
父親的做法,會不會太輕率且太獨斷了?爲了那個好壞尚未辨清的夜梟巫師,竟不惜將兩個女兒的終身大事當成一場賭博。
暮湮無力抗拒,因爲,在家從父,這是爲人子女所謂的孝。無恨城的安危,她亦有責,這是所謂的忠。
她無法選擇。
此時春色已盡,初夏伊始,在片片飛花殆盡的同時,稍厚的春衣也被替換下來。柔軟輕薄的紗衣,是夏日裡最爲飄逸和清爽的服飾。宛如一抹煙霞般,帶着近乎迷離和夢幻的韻味在夏風裡徐徐拂動。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拋。
青柚緩緩從黃昏迷離般的光色中走來,頭上華勝流光溢彩,微微卷曲的長髮盡顯她嫵媚風情。
暮湮瞧得有些癡迷,本想避開的腳步卻久久不能移動。
“二小姐。”綠蔭遮擋着黃昏最後的落日,青柚背光而站,本是柔和的臉色此刻看上去卻顯得有些陰暗。
暮湮淺淺一笑,在議事廳與父親針鋒相對的尖銳已經消散殆盡。有的,是從前一慣的嬌弱和淡然。
“夫人是特意來找我麼?”
青柚報以一笑,風情無限,讓暮湮歎服。
“不敢相瞞二小姐,青柚確實是特意來找二小姐的。一來是辭行,二來麼……”青柚似有隱衷,只靜靜地看着暮湮沒再往下說。
暮湮微微愕然:“怎麼,百里城主和夫人要離開無恨城了麼?”
“來打擾了不少日子,早該告辭了。”青柚似有歉意,語氣柔和不矯揉造作,讓人心裡頗是舒服:“再說出來這麼久,自己宮城也撂下了一堆事情,也該回去處理了。”
暮湮頷首,青柚的話合情合理,便也不說相留的話。
“青柚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二小姐肯了我心願麼?”青柚睜着熠熠生輝的美目,靜靜地望着暮湮。
其實暮湮與青柚並無深交,即便在煙影宮十數日,兩人相處也不過是賓主之間的方式而已。甚至,連普通的客套,暮湮都未曾做到。但不知對於青柚,暮湮又有什麼可以滿足於她的。
濃密的樹葉足夠抵擋落日的餘暉,這一片濃蔭下,確實能很好的掩蓋青柚臉上的神色。同時,也掩蓋住她心中的真實情緒。
青柚望了一眼暮湮,緩緩地說出了她口中的不情之請。
“夫君曾和二小姐提過五月初一乃是夫君的壽辰,夫君希望二小姐能隨城主大人一同前往。”
“這……”
“當然,希望二小姐能駕臨無愛城,除了是夫君的榮幸外,也是青柚的心願。雖然你我相識不久,相處的次數亦不多,或許相知就更談不上了。但二小姐風姿宛如天人,性情溫柔,青柚期望能與二小姐成爲……閨中之友。”
隨帶着真心的讚美,實則有着真實的疏離。但凡貌美女子相交,雖有惺惺相惜之意,只怕真要交心時還是會有芥蒂的吧。
暮湮不擅於應對人際關係,面對青柚的說辭,她真的是爲難了一番。最後,只得以一句“但聽父親的意思”來作爲回答。
青柚也不以爲意,反而平和笑笑,柔聲道:“這樣也好。”
在黃昏落幕時,青柚豐腴的身姿便悄然離去。
沒有人知道她來和暮湮說這些是否有其他用意,更沒有人知道她是否是真心想和暮湮做閨中之友。
唯有她自己清楚,她做這些,僅僅是爲了她的夫君而已,
這些,暮湮當然不會知道。
暮色迷濛,夏夜的風少了春夜的微寒,多的是一抹清涼。
那絲絲縷縷的涼風凝着一些空氣中的淡淡水汽拂上肌膚,竟有着說不出的愜意。
暮湮靜靜地走着,絲毫沒將遠遠跟在身後的小池放在心上。或許,她根本就忘記有這麼一個人跟在身後。
走着走着,浣香亭便已近在眼前。走過浣香亭,那邊便有一條路是通往馬廄的。
暮湮停住了腳步,站在夜風中,微微翹首。
那身形,有着說不出的嬌弱和落寞。看在小池的眼裡,心裡竟微微的泛起些許酸楚。
世上的女子,大抵十四五歲起就由父母開始爲其準備婚事了。而暮湮因着自身的特殊原因,年已雙十仍是形單影隻。
美好年華已經悄然流逝大半,還能有幾年這樣如花般綻放的時光呢?
幸好她,終究美如仙子。她的美,沒有因年歲漸長而帶來絲毫的減退。
所以小池,私心裡真希望小姐能找到一個真心愛她的男子,陪伴她到老。
想到這,小池的眼前通常會浮現季姜的身影。只是此刻,眼前卻又多出一個人來,那便是馬廄的蔽月。
小池對蔽月的印象從一開始並不怎麼好,甚至說有些反感蔽月。她對蔽月的反感倒不是因着流浪漢的身份,她其實最不喜歡的是蔽月眼裡的那抹冷酷。
冥冥中,她總感覺那樣冷酷的眼神,是會傷害到人的。她不希望那個被傷害的人,是暮湮。
直到,蔽月爲暮湮挖回那株帝休。那懸崖峭壁,小池即使沒有親臨其境,也知道是何等的危險。可蔽月卻願意拿着自己的性命去換來一株帝休。原本帝休,也不能完全治癒暮湮的心痛病。
直到,攬月臺下,蔽月用戲法,將她和小姐一起送上攬月臺。她覺得,蔽月不管是流浪漢還是馬廄下人,身份卑微,那是因爲懷才不遇。亦或是他根本不屑權勢和身份。
小池因着這兩件事,終於對蔽月有了不小的改觀。
暮湮喜歡蔽月,幾乎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在喜歡。這樣的喜歡,未必暮湮自己知道,但,小池身在局外卻已經看清楚了。
她想起那夢中仙人的話,小姐如不能得到夫君的真心,成親之夜便是自己命喪之時。她不但失去自己身體內潛在的靈力,更要丟了自己的性命。這樣的下場,小池不希望看到。
宮城安危,城民福祉,對於小池這樣的婢女來說根本不重要。她只是個很平凡的丫頭,自小跟隨小姐身邊,她只希望小姐開心平安。
或許,對於小姐的終身,蔽月也會是個不錯的人選。
既然如此,那麼,小姐爲什麼不能多一份選擇的餘地呢?
暮湮臨風而立的身姿直讓看見的人心生酸楚,微微翹首中,她的心又在牽念着誰呢?
“小姐,你這樣站着已經很久了。”小池忍不住走近暮湮,她實在擔心暮湮的身體是否吃得消。
暮湮終於收回翹首而望的姿態,有些悵然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小池雖不喜歡詩書,但平日裡常聽暮湮吟詠,所以對詩中的意思還是略略知道一些的。
這首詩所要表達的,其實就是一個女子對一個男子的思慕之情。
這也透露了,暮湮此時正在想念着一個人。暮湮想念的人,自然不是詩中的這個青青子衿,也不會是百草谷的季姜。
他是蔽月。
煙影宮各處的燈籠的光亮投在青磚地面,樹枝花葉,雕欄樓閣,呈現一片明暗交錯的光影。斑斑駁駁中,愈加顯得夏夜的靜謐和綿長。
小池低聲問:“小姐在想蔽月是麼?”
暮湮悵然地望着青磚地面和地面上的暗影,沒有說話。
身邊木架上瘋長的綠蘿,纖細的藤蔓蜿蜒地垂下,互相交錯糾纏,恰宛如伊人心事紛繁複雜。
“想他,又能如何?我和他,兩種身份,兩個世界,雖然可以相望,卻始終不能相守。”沉吟片刻,暮湮的話語像天際拂來的清風,聽得見,卻抓不住。一如,她心中苦多於甜的情感。
再深的情愫,若沒有父親的認可,或許都只能像曇花一現,很快便凋落。
儘管暮湮是這麼不捨,這麼不甘。可她,又如何能說服父親,逆轉父親的決定?
“小姐若真的認定了蔽月,何不爭取一次呢?”小池不忍見暮湮的落寞,忍不住鼓勵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