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湮還來不及開口問小夭這奇怪的一幕是怎麼回事,但見那些女人都爭先恐後地從枝頭摘下那一朵朵開得正好的梔子花,紛紛插向自己的髮髻。
甚至連那挺拔俊秀的合歡樹上的合歡花都沒放過……
一朵、兩朵、三朵,還不夠,伸手去挑、去摘、去搶、去奪,那麼多的女人,一時熱鬧紛呈,好不壯觀。
暮湮還隱約聽到那些女人的嘴裡卻是在隱隱地罵着什麼,罵誰,倒是不重要,而是所說罵的話,卻讓暮湮又驚又疑。
“死女人,你戴多少花都沒用……”
“我沒有用,你有用嗎??”
“那花是我的,你、你、你、還有你,別搶!”
“滾開,滾開,不要臉的。這花是我的,都別動!”
這場景讓暮湮苦笑不得,莫非這些女子闖進鏡花閣前庭來摘花,就是爲了打扮成花癡的模樣?
還是在這座府邸,女人的妝扮時時都在發生改變?眼下所風靡的妝扮便是滿頭鮮花,濃妝豔抹?
“死女人,憑你那長相插多少花都沒用,趕緊把話還給我!”一個花枝亂顫的女人朝着另一個女人甩出一巴掌。
那捱了巴掌的女人也不敢示弱,揪住了打她的女人謾罵不已:“賤貨,你當你是誰?除了在牀上鬼哭狼嚎,你渾身上下哪一點比得過我?”
打她的女人扯住了對手的頭髮,譏諷道:“我就喜歡在牀上叫聲大怎麼了?你管得着嗎?”
如此不堪,如此下賤,暮湮膽顫心驚。
她的臉上驟然變色,指着窗外那幫奇怪的女人問小夭:“你,你,你趕緊告訴我,那些女人……怎麼回事!?”
小夭似乎也被那些女人的架勢給唬住了,望着連颯蒼白的暮湮低聲道:“她們……是來摘花……的。”
看到這副場景時,小夭的腦子裡想起“蝶幸”二字。這是幻城中,有着尊貴身份的男人寵幸女人的一種方式。女人以花插頭,男人親手放出蝴蝶,蝴蝶停在誰的髮髻上,誰便在當晚侍寢。
當然,這“蝶幸”也只會發生在擁有衆多女人的男人身上。
“摘花?”暮湮不解,那些女人爲何偏偏要來這摘花。“這府邸到處種植着開花的草木,我雖然不怎麼認得花木,但也清楚地看見一年四季裡,這府邸任何一處都不少鮮花開放。”
“小姐……”
暮湮秀美微顰,見小夭說不出話來,心中更是疑惑:“她們……爲何非要來這摘?”
說摘,那是暮湮說輕了,那些女人明明是用搶的行徑在鏡花閣外製造一場花木的劫難。
“夏季不比春季,小姐,外面任何一處都比不得鏡花閣,眼下只有鏡花閣的花開得最好。”小夭屏息道,額上有細密的汗珠冒出。
“就算你說的是實情,可那些女人,爲何要將自己打扮成個副可笑的模樣?”暮湮瞥她一眼,知道她沒說出重點。
“這……”小夭焦急,一時不知如何向暮湮解釋:“小姐,求你還是別問了!”
“我偏要問呢?”暮湮沉下臉色,神色冰冷如芳茵上的秋霜,讓人生出絲絲縷縷的寒意。
小夭揪緊了腰帶,又急急地抹去額頭細密的汗珠:“她們……也許是……想要更美。”
暮湮嗤笑一聲,這個理由也太牽強了吧。
“這些女人一個個都長得不錯,以鮮花插於髮髻可以修飾妝容令人看起來神清氣爽,但是,那也得選適合自己的鮮花。你看看她們,不分顏色,不分大小,不分香氣,隨便亂採亂摘亂插,硬是要將自己打扮成一副花癡的模樣,難道這樣就美了麼?”暮湮的眸子,宛若幽靜深水泛着攝人的光魄。
小夭啞然,暮湮的話讓她無從辯駁。
初夏時節明麗的陽光透過木格窗如一層輕薄透明的軟紗輕揚起落,無形地灑在了暮湮略顯蒼白的臉上,髮髻上雖插着一多緋紅的月季花亦不能遮去她分毫憔悴與神傷之色。
“草木皆有靈性,這樣踐踏草木,和草菅人命有什麼區別?”暮湮幽幽地望着那些女人瘋狂地在花叢中爭搶鮮花,雙眉緊緊地蹙起:“你若不想說出真實原因,我自會去問你家主人!”
小夭心頭一沉,她不能讓暮湮直接去問主人,主人會責罰她的。小夭無奈,只得緩緩說出有關“蝶幸”的實情。
女人爭寵,勢必會用盡奇招。而最好的辦法,莫過於以真正的花香引來蝴蝶。自然,這些奼紫嫣紅的花便成了女人們炙手可熱的東西。
“原來如此。”暮湮看似平靜,語調卻壓抑:“你的主人……是不是今晚也要蝶幸?”
“這是不是主人的意思,奴婢其實也不清楚。”小夭瞅着暮湮,安慰道:“或許,不是主人的意思。”
“怎會?”暮湮苦笑,這裡的主人,除了蔽月還有誰?若不是蔽月要這樣做,誰又能讓那些女人這樣瘋狂?
“奴婢也說不明白。”小夭總覺得這事有些奇怪,一時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沉吟半晌,她的眼前忽然閃過牡丹的影子。
難道,是她的意思?
“算了,我不想知道這些。”暮湮心緒低沉,離開窗邊悶悶地坐在了牀榻上。
小夭走上前,又道:“小姐,這樣的方法未必有效。若真有效,蝴蝶也只會眷顧小姐天生的奇香。”
聞言,暮湮一怔。她想起,自己身上散發出的濃郁奇香。
難道說在以後的無數個日與夜裡,要想見到蔽月,得到蔽月的愛憐,就得靠身上的奇香招引他親手放飛的蝴蝶嗎?
是否,之前蔽月來看她,都是因爲蝴蝶的緣故呢?如若有朝一日,自己身上的奇香突然消失,她又該憑什麼贏得蔽月的愛?
暮湮苦笑,徐徐而吟:“叢叢洗手繞金盆,旋拭紅巾入殿門。衆裡遙拋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
小夭聽得一愣一愣,不知道湮兒小姐到底在說什麼,但能感覺小姐話中的幽幽之意。或許,小姐是在爲自己身上的香能否招來主人的蝴蝶而發愁吧。
小夭卻深信,小姐這麼美,又那麼香,一定能把那蝴蝶招來。於是,她笑得天真:“小姐,別發愁,奴婢相信那蝴蝶一定會朝着鏡花閣飛來的。”
暮湮見小夭一派天真爛漫的神情,忍不住嘆息:“我倒希望你永遠都不知道‘春風鸞鏡愁中影,明月羊車夢裡聲。’和‘夜深怕有羊車過,自起籠燈看雪紋。’這些到底說的是什麼?”
“奴婢從來沒認過字,所以小姐還真說對了,奴婢是不可能知道小姐說的那些高深莫測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小夭天真一笑,對自己不識字一事倒也不在意。
暮湮隨手摘下發髻上那朵月季花放在枕畔,她微微閉眼小憩。
小夭只當暮湮累了,於是便退出房去,只在鏡花閣的外間守着。
然而暮湮卻思緒翻滾,根本靜不下心來歇一歇。眼前一直晃動着牡丹風華絕代的身姿和冷嘲熱諷的面孔,還有剛剛鏡花閣之外,那些女人爭搶鮮花的場景。
一種深深的失落和惆悵襲上心頭,使得她心口忽感窒息。她緩緩撐起身子,額頭竟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不行,不能再想。暮湮深深地呼了口氣,以手撫心,盡力平息心內浪潮。
漸漸地,暮湮感覺到心口似乎好多了。
於是,她又赤足下牀打開了那扇窗。從裡望去,摘花的女人都已經散去。而先前那一片奼紫嫣紅的花叢卻變得蕭條,隱隱約約還見着一些花朵萎靡於地上。
七零八落,是被蹂躪後的花叢的景象。萬千寵愛,是否又是所有簪花女子的結局?
暮湮無法回答,因爲那個答案說還是不說,其實都已在心中。
一個人的愛,多一個人來分享,便已不完整。何況還是這麼多的女人,這是她想要的嗎?是嗎?
撫在窗棱上的指尖輕輕滑過時,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這種痛立即蔓延到心底,將她的心也擰得痛了起來。
她一直以爲,蔽月是個可憐孤獨的流浪漢,見到他時,滿心憐惜。她帶他回煙影宮,爲他治療傷勢,去看他,去陪他。爲他,放棄了作爲女子的矜持和作爲小姐的尊貴。她所求的,不過是在蔽月的眼中能映有她的身影,在蔽月的心上,能鐫刻她的名字。
還記得第一次騎馬隨他去雪峰山腳下,那時,曾有一個樵夫唱着詩經裡的一首歌從山上下來。蔽月曾附在她的耳邊,戲虐地告訴她,那樵夫是單身漢。否則,他不會唱那首《有狐》。
有狐綏綏,在彼淇樑。
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
心之憂矣,之子無帶。
有狐綏綏,在彼淇側。
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暮湮喉頭酸澀不已,她又想起蔽月曾經問她,如果他是那隻可憐的狐狸,她願不願意嫁他?
暮湮當時回答他,說他是人不是狐狸。其實,她心裡想說的是,蔽月若是那隻狐狸,她也願意嫁他。否則,她不會跋山涉水來到這裡找他。
當她找到他時,他既非狐,更非是可憐的狐。而此刻的他,是一個擁有衆多如花女人以及集權勢與富貴的幻城權貴。
這個男人,又是否還會在意她要不要嫁他呢?
暮湮黯然了思緒倚在了窗邊,看着鏡花閣外流雲舒捲,卻解不開心事重重。聽着那風來風往,卻展不開眉上愁痕。
夕陽慢慢落了,天色轉黑。
爲了不讓小夭發現自己消沉的心緒,她在小夭進來之前躺回到了牀上。
小夭雖然對她沒有壞心,但終究是幻城之人,是蔽月派來的婢女。暮湮不想蔽月的人知道自己的失落。
發了一下午的呆,她想了很多,她曾想過悄悄離開幻城,可她舍不下這一段情,也放不下這一個男人。可她若要留下來,就意味着她必須適應這裡的生活,同時也要適應蔽月的生活,更要適應在衆多的女人之中去爭取蔽月的愛。
哪怕,只是一點點。暮湮忽然覺得,在愛面前,自己,愛得太卑微。
小夭進來,請暮湮起來用膳。
“小姐,晚飯準備好了。”小夭走到牀邊,輕聲呼喚暮湮。
暮湮撐起身子,淺笑:“似乎還不餓。”
小夭一怔,接着柔聲道:“不管餓不餓,小姐都該吃一點。”
暮湮望着小夭滿臉的關切沒有再說什麼,在小夭的攙扶下,她坐在了桌邊,拿起碗筷,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
半碗飯下去,暮湮放下筷子,望着小夭道:“實在吃不下來,小夭,這不能勉強的呀。”
“小姐吃得還是少了些,這樣身子哪裡會好得快?奴婢替你將飯菜都溫着,等小姐餓了再吃些。”小夭搖搖頭,便將碗筷撤去。
“也好。”看着小夭出去,暮湮的神思,一片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