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掌燈,煙影宮呈現出一派暗影重重的景象。
春寒未退之時,縷縷夜風依舊帶着些微的水氣緩緩拂來。花葉凝珠,草木扶疏,夜鳥靜靜安靜了下來。
秦弄雪的房間佇立着兩個身影,一個是秦弄雪,一個是越總管。
“大小姐怎麼看待今天的事情?”越總管語氣淡淡,彷彿所謂之事無關緊要。
弄雪低聲道:“他們一來便指明要見湮兒,自然是爲了證實關於湮兒出身的傳言。至於宴席間,除了各自私人的恩怨,恐怕也不能排除對無恨城有一些想法。”
“不錯,大小姐與我,想到一塊了。”越總管點頭,臉色平靜。
“花園中林不悔對湮兒所說的話,越總管怎麼想?”問的時候,弄雪覺得真是無奈。一次宴會,各懷鬼胎,所有人的目的,似乎都是奔着暮湮來的。
越總管微笑,看了看弄雪:“表面上林不悔一直在唐突佳人,其實不然,他只是在迷惑衆人。花園那一幕,他背過衆人再度輕薄二小姐,他要做的便是……”
“試探!?”不等越總管說完,弄雪一驚。
若單以林不悔的平庸外表來斷定他是平庸之人,未免太膚淺了。弄雪有些慚愧,自己跟隨父親奔波多年,竟也差點犯了以貌取人的大錯。
越總管點頭,道:“不錯,試探。他想知道一直深居簡出的二小姐是否真如傳聞一樣身體孱弱。”
“那湮兒並沒有武功,他是不是該信了?”
“難說!”
一陣沉默,弄雪嘆息了一聲,低聲問:“那無癡城龍沃呢?”
“這湖水很深,沒法一下子探到他的底。”越總管移開望着弄雪的視線,接着又道:“包括無愛城的百里霜,也不是那麼簡單。”
“嗯,看來只有無貪城的白斂塵有些沉不住心氣。”弄雪想起席間白斂塵噴向青柚胸口的酒,眉頭微皺了一下。
“不管什麼人,自身都有破綻。白斂塵的破綻,應該就是青柚!”越總管眼前靈光一閃,彷彿,抓住了一些什麼。
“你是說,白斂塵與青柚?”畢竟是姑娘家,弄雪微帶了窘意。
越總管不語,一切,還需查實。現在下定論,未免太早。
可弄雪卻陷入沉思,她記得陪青柚換好衣衫後便一起想要回到宴客廳。但在通往宴客廳的半路上,白斂塵攔住了兩人的去路。
青柚叫弄雪先回宴客廳,說有幾句話好好和白斂塵說。於是弄雪便先行一步離開,留下了白斂塵和青柚。
白斂塵和青柚走到了一叢足以隱藏身體的灌木後,自以爲,無人看見。可,折回來的弄雪卻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自己的家裡,弄雪知道那個位置能將一切看清楚。她,沒有忘記父親臨走前的叮囑,對於其他宮城的人,要知根知底。
聽不見說什麼,卻看見白斂塵伸手托住了青柚的下巴。而青柚的手,也撫向了白斂塵的胸襟。
如此曖昧的一幕,讓弄雪有些意料不到。白斂塵噴出的那一口酒,豈不是噴得另有深意?
要不是親眼所見,弄雪也不會想到表面上無愛城的城主百里霜和新婚妻子青柚恩愛無比,其實暗地裡他的妻子早就紅杏出牆。
“大小姐……”越總管見弄雪神色恍惚,便皺眉喚她。
弄雪回神過來,掩飾自己的失態,這一幕,她對越總管是隱瞞的。
“接下來,怎麼做?”
“彈琴。”
越總管離去後,從弄雪的房間傳來一陣如流水叮咚的琴音。
一弦一音,忽緩忽急,隨着春夜的風在整個煙影宮飄蕩。這一晚,恐怕所有人都難以平靜。
只爲,這琴音,來自傳聞中的“長相思琴”。
傳聞,無恨城有三件寶物可以鎮妖。
長相思琴、紫玉簫和羊脂玉。
當中兩件,琴和玉都落在了煙影宮。長相思的琴在大小姐弄雪的手裡,羊脂玉歸少主秦淺所有。
只是,羊脂玉隨着秦淺在十五年前突然失蹤。之後,從未有人發現秦淺和羊脂玉的下落。
而紫玉簫,卻在無恨城中百草谷藥師季姜的手裡。季姜與煙影宮兩位小姐來往甚密,琴簫合奏,很可能定下姻緣。
仙家之物與妖魔作亂,勢必讓無恨城陷入更深的漩渦。
燈未滅,人未睡,煙影宮靠西的一間客房正佇立着兩條人影。
無嗔城少主林不悔竟然出現在無癡城城主龍沃的房間,兩人是否是約定沒有人知道。
龍沃不改懶散的神態,淡淡問:“怎麼樣?”
“不像習武之人,她像是患有先天不足之症。”林不悔肅然了神情,語氣有些悵然。
“你到底想怎樣?”龍沃沉吟片刻,問林不悔。
林不悔面無表情,淡淡道:“抱得美人歸。”
“你自信?”龍沃輕笑,不露任何情緒。
林不悔亦笑,答得極輕:“不惜一切。”
龍沃笑笑:“何必拼命了性命?”
“龍城主要插一手麼?”林不悔笑笑,一片柔和:“想要抱得美人歸的可能不止你我兩個了。”
“此後,只怕咱們都是夜不成眠了。”龍沃自嘲。
“爲了美人,值得!”林不悔一笑。
夜愈深,林不悔離去。
“暮湮!”龍沃低呼出聲。龍沃微微閉眼,他無法忘記那散發着縷縷奇香的美人。
無恨城的最高處,攬月臺。
清寒的春風帶來一絲嫋嫋地薄霧,即便有彎彎的月兒相照,也看不清煙影宮的景象。
一人長髮披散,身姿雄健地佇立在攬月臺。他靜靜地俯視着夜色中燈火朦朧的煙影宮,那裡的一切盡數落入他血紅的眸底。
不滅的燈,不寐的人,以及藏在心底那不可告人的秘密。都逃不開他,那雙嗜血的赤眼。
他是蔽月。
人心裡藏的什麼,他最清楚。權利、美人、富貴,這些便是人心中最邪惡的慾望。
他笑,放肆地笑。
湮兒,你們想得到湮兒,憑你們?
那些仙家之物,就隨你們去爭,去搶,哪怕將天地翻過來,我也不管。
可是湮兒,我不會讓你們任何人搶去,誰都不可以!他發誓!
烏黑的髮絲被風吹亂了,遮住了他俊美的臉龐,也遮住了他嘴角殘忍的那一抹笑意。
月色侵入暮湮的窗內,淡淡地,鋪灑了一地。連着窗外那花枝樹影,歪歪斜斜地,映在了窗子上。
暮湮只穿着褻衣,粉色的褻衣映着她姣好的容顏,令小池看了也是滿心的羨慕。她的小姐,實在太美了。
暮湮坐在牀上,一手撐腮,看着窗子上橫斜交錯的樹木暗影愣神。
“小姐,你在想什麼?”小池看看暮湮,見她兀自瞧着窗子發呆不禁有些奇怪。
暮湮從沉思中醒來,喃喃道:“發呆而已。”
小池無語,見暮湮又盯上了那扇窗子。
“小姐,你在想他吧?”小池心直口快,看了暮湮半晌,突然道。
暮湮臉一紅,微嗔道:“我哪有想蔽月了?”
“咦,小池沒有說小姐想的是蔽月啊。”小池走了過來,故作驚訝地看着暮湮:“難道,我說的他,就不能是那些個怪異的人麼?”
“小池你……”暮湮被小池搶白得無法分辨,臉上更紅,忽然把頭低了。
小池搖着頭,一跺腳道:“看,不打自招了吧?蔽月蔽月,奴婢勸你趕緊忘記了他,忘不了,就趕他走。”
“小池,你怎麼可以說出趕他走的話呢?”暮湮微怒,擡眸看着小池。
小池忽然有些害怕,因爲,她察覺小姐情緒有些激動。
暮湮有心絞痛,季大夫交代過,不可以讓暮湮動怒的。小池閉了嘴,半晌,不知說什麼好。
“我知道你爲我好,可是,我想有其他的朋友……”暮湮聲音微顫,眼裡,閃着碎光。
“小姐,是奴婢不好。”小池心裡微微發酸,她怎麼會不明白小姐心裡的寂寞?
暮湮將整個臉伏在了自己的膝上,低聲道:“算了,你去歇着吧!”
小池望望暮湮,有些悵然地離去。
暮湮擡起眸,小臉已經蒼白,笑,也是笑得悽美。不能動怒,不能大喜大悲,不能爬山涉水。
還有,不能輕易有朋友。
這就是自己的命運,要怪,就怪自己的病。
次日,馬廄。
一大早,蔽月就用那隻大桶將馬廄裡七八個大水缸全部將水滿上了。
待到晨曦初破雲層時,他忽然覺得肚子有些餓。只是,用飯的時辰還未到,去了也是白去。
何況,每次去那裡用飯,都會被那幾個身強力壯的僕人嘲笑他一番。那幾個僕人,嘲笑自己是在馬廄裡做粗使的,一身的尿騷味。幾次,都呵斥他走開,別挨着他們一起吃飯。
蔽月也不同他們爭論,只是端了飯蹲在離他們遠遠的地方去吃。披散地髮絲垂下來,誰也沒看見他嘴角的冷笑。
是啊,他是低賤,可是他們幾個呢,難道又能比自己高貴到哪裡去了?同樣是煙影宮的僕人,爲什麼還有低賤高貴之分呢?
蔽月冷笑,笑他們有眼無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