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先生加上唐氏和驛卒,一直走到太陽偏西,纔來到長城之下。衆先生按預定日程,就在城外五里野外結營休息,明日再行。由於旁邊就是長城邊軍,安全是有保障的。
仲嶽先生趁天色尚明,派人入城,找圃田尉討要清水。圃田尉派了牛車拉了好幾甕清水送到營內,言明車和甕就放在營內,旦日入城時再行交還。
馬早就被解開車軛,被馭手牽出去遛了。牛則被車伕聚到另一處,讓它們安靜地吃草。
車右都執長戟,被安排到各點,輪班站崗或巡邏。由於都是平原,視界開闊,又在長城腳下,站崗巡邏的主要目的是防賊。車左則將一百來乘革車和輜車圍起一個營柵,把六百多人圈在裡面。
三百步卒一起拾柴草,在營內點起十二堆篝火取暖。等遛馬和放牛的都回來了,大家一起坐在篝火邊,吃了頓餱糧。牛和馬就栓在外圍。
小奴、蓋聶和樑西驛的驛卒被安排在中間,與仲嶽先生等一夥。唐氏車伕則和馭手們在一夥。
隨着夜越來越深,門客們慢慢進入夢鄉,只有少數馭手和車伕照看着馬和牛。
驛卒們和門客們都不熟悉,自己成了個小團體,背靠背相互依偎着睡覺。鄭安平有些睡不着,但被衆人擠着,也不大敢動,怕驚醒別人,單閉着眼。忽地,他隱隱約約聽到一陣陣馬蹄聲。他悄悄推了一下身邊的麻三,道:“聽聽,有聲沒有?”
麻三正睡得濃,有些不耐煩。鄭安平拿不準,不敢妄動,悄悄地又推另一邊的驛卒,道:“聽聽,有聲沒有?”
這名驛卒比較警醒,一推就醒,仔細聽了聽,道:“彷彿有之。”
鄭安平有了底,不再顧忌,翻身爬到地上,俯耳聆聽。相互倚靠的驛卒一下子全醒了,正要叫,忽見鄭安平如此動作,不敢聲張,也都爬在地上聽起來。只一會兒,五人臉上都露出驚異的神情,齊道:“有警!”
仲嶽先生就睡在旁邊,這邊一有動靜,他已經醒了一半,聽到“有警”二字,另一半也醒過來,睜眼就看見五名驛卒全爬在地上,俯耳聆聽,一下子驚得完全清醒了。趕緊問:“何所聞?”
五人中,只有鄭安平還不懼與貴人們說話,他回答道:“馬聲,少則十騎!”
仲嶽先生道:“何向?”
鄭安平又爬到地上聽了聽,道:“聲漸近!”
這邊的談話並沒有房間壓低聲音,周圍的人也漸漸醒來。曹先生道:“容吾前觀。”持戟到一旁的火堆邊,叫起幾個人,一起到前面查看。靳先生、郭先生也起來,郭先生招呼大家不要輕動,暫坐火旁,注意身邊有無陌生之人,謹防外人混入。靳先生四面走了走,讓所有車左從車上取下弓箭,就坐在車後,控弦搭箭,準備射擊。一邊讓驛卒出到營外,繼續爬在地上,聽馬羣的動靜。
不一會兒,前面的哨位發出哨聲,果然有敵襲。靳先生命令所有執戟者退到車外整隊,馭手和車伕出營,控制好自己的馬和牛,不要驚散。馬和牛早已置於營地和長城之間,如果沒有意外,戰鬥一般不會波及到這裡。牛還好一點,一人一頭,比較好控制;馬就不同了,一名馭手要管理四匹馬,一旦驚了,很難控制,所以都有些緊張。曹先生和哨兵們也都回來,加入到車右的行列。
三百名步卒被靳先生要求坐在營內,只有賊殺到營邊,纔可依令出戰。這些步卒無甲無兵,全身短褐,還拿着木棍。
中央的火堆邊原來坐的都是車兵。車兵被全部調走後,中央的火堆旁就只剩下小奴和蓋聶孤零零地坐着,連仲嶽先生和郭先生都坐在車後,整頓弓箭,準備戰鬥。
在仲嶽先生的暗示下,靳先生髮現了這一明顯的漏洞。他讓到營外偵聽的驛卒回來,命他們坐在小奴兩人身邊,從現在起,他們的任務就是保護這母子倆,別的全不用管。五人都是武卒,雖然沒有經歷過戰爭,但基本操作還是會的,各自整頓好弩箭,把戟放在自己膝側。只有鄭安平比較慘,他的戟被信陵君給廢了,就一直沒有戟使用,他在營地先後折了好幾根樹枝或竹竿,都不太趁手。幸虧一路上沒有戰鬥,否則一旦進入近戰,鄭安平必死!現在,他膝邊放的就是一支新折的略粗直一點的樹枝,一頭被火烤得焦黑,磨尖。
蓋聶看上去心情激動,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看到一場好戲。小奴則十分平靜,跪坐在火邊,低眉順目。
馬蹄聲現在幾乎所有的人都能聽見了,藉着月色,可以看到一騎騎馬飛馳而來。營中篝火未熄,火光可以照到五十步開外。靳先生跳到旗鼓車上,擊了一聲鍾,清脆的鐘聲傳出很遠。營中所有車左均控弦上箭,將弓舉過頭頂。在營後整隊完畢的車右們則分成兩陣,繞到營柵的兩翼。
靳先生看到騎兵衝到火光照耀的範圍內,騎士已經不再是披着銀色,面前已經被火光照出跳躍的紅色。靳先生果斷地擊響了鼓,車左們拉開弓,射出第一支箭。幾乎同時,這隊騎士忽地拔轉馬頭,向兩側馳去,等箭落下時,他們已經閃出箭雨的範圍之外。
靳先生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又擊了一聲鍾,車左們再次控弦上箭。但騎士們馳到射程之外,竟然不再往前衝,而是繼續向兩側飛馳,似乎是要繞到營地的後方。後方有馬有牛,不容有失,靳先生只得用鼓聲命令分散到兩翼的車右主動上前,迎擊騎士。就在兩邊即將對陣時,騎士突然改向,從兩側直向營地衝來。靳先生急將車左調向兩翼,準備阻擊兩翼衝擊騎兵,正面的火光中鬼魅般的閃出十幾個人,均身着黑衣,迅速跨越過五十步距離,來到車陣之外,快速搭箭上弩,向着正中火堆的那羣人射擊。
鄭安平最先發現了這羣人,他站起來,高喊着:“正面有人!”幾步邁了出去。其他驛卒見狀也都各執兵器站起來。靳先生聞聲也發現了這批人,趕緊敲鼓示警,讓營中的短褐出戰。但車乘擋住了他們最直接的出擊道路,他們必須繞到營後,或者推開車乘才能出去。
車乘同樣擋住了箭道。五名武卒撲到車旁,準備射擊時;那些人已經搶先射出第一批箭。五名驛卒全部被射中,猶如遭到重擊般倒下。但由於身着三重皮甲,他們只是被巨大的衝力重擊,矢尖入肉不深。麻三最先爬起來,一把拔出射入皮甲的箭矢,發瘋似地迎着弩箭而上,一哈腰,一拱勁,把一乘車給掀翻了,車後的黑衣人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壓倒在地上。麻三大喊着爬上車要衝出來,十幾支弩箭齊齊對準了他,扣動弩機,將他從車上轟了下來。
已經從地上爬起來、拔出箭矢的其他驛卒見麻三遇難,頓時瘋狂,抄起傢伙就衝上來。這幫殺手把剛剛上弦的箭全都打在麻三身上,鄭安平他們上來時,再想上箭已經來不及;而這時,從後門殺出的門客們也已經逼近。這羣黑衣人猛地一掀那乘翻倒的車,一面稍稍擋一擋武卒們猛衝的步伐,一面救起被壓的同伴,四個人各擡起一隻手足,迅速向黑暗中退去。
騎士們快速過去與他們匯合,兩人一騎,飛馳而去。短褐的門客追了一程,畢竟腳力趕不上馬力,距離越拉越大,只得放棄而歸。
四名驛卒已經顧不得追殺刺客,一起把車掀開,將麻三救出。十餘支箭,大部分射在皮甲上,有幾支射中的胳膊,一支箭深深嵌入大腿根部,射斷了大動脈,鮮血如涌泉般,順着箭桿一股股飆出。被調到兩翼的車左們由於受到敵人欺騙,面色鐵青。仲嶽先生也在他們中間。
麻三的表現自然被他們都看在眼裡。仲嶽先生離開行列,過來施救。他讓驛卒把麻三拖到火堆旁,以便清楚地觀察傷情。佈防的任務全都交給了靳先生和曹先生。
胳膊上的箭已經深入至骨,根本無法拔出。用短劍劃開皮甲,甲上的箭雖然入肉不深,但量太多,把整個胸前都扎花了。巨大的衝擊力讓胸口塌下去一塊,已經開始讓麻三呼吸不暢。最要命的大腿根部的一箭,血流如涌,任四名驛卒如果用力按壓,也止不住。
面對如此重的傷,仲嶽先生也是束手無策,甚至讓他減輕點痛苦的辦法也沒有。他命弟子把自己的止血藥全都拿來,敷在傷口上,雖然明知沒用,純屬浪費,但還是這樣做了,希望有萬一的可能!
麻三的面色越來越蒼白,脈搏越來越快。忽然,麻三清醒過來,見到仲嶽先生和四名驛卒,笑了,道:“兄弟皆在,先生亦在……如君上在,則至善矣!”
衆人都忍不住抽泣出聲。仲嶽先生道:“麻氏之勇,微庶必親報君上,君上必有封賞!”
麻三一笑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