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牀,三人在逆旅內吃了早餐,算了房米燈錢。掌櫃的已經僱下一隻船。三人上了船,說好船錢,船伕撐竿搖櫓,小船沿渦水駛入鴻溝,向上遊的大梁而去。
三人就在前甲板上或坐或站,欣賞(觀察)兩岸風光。約一個時辰後,進入啓封地界。
這裡與剛纔走過的地方明顯不同的是,岸邊的房舍多了,相應地也就修起了堤岸,和平野上自然的緩坡有了明顯區別;同時修建了碼頭。秦軍的防禦重點就放在碼頭上,河中的船隻,只要不靠岸,一般不會受到盤查。
隨着船行漸進啓封中心,空氣也越來越污濁,甚至可以明顯地嗅出濃重的腐臭之氣。當船行經過第一座橋時,發現了一個奇特的情形:一排排秦卒脫得赤條條,兩三人一組,相互往對方身上潑水。由於人數過多,張輒等可以肯定,這不是對有過失士兵的懲罰。於是跑到船後問船伕道:“秦人意欲何爲?”
船伕看了,搖頭道:“是爲秦人,行爲乖張,如此寒冷,還澆冷水,怕不要凍死人。”
張輒道:“可稍近岸。”
船伕把船往邊靠了靠。岸邊相互潑水的秦卒發現了,有的停下來,有的市場叫道:“遠去,遠去!”
張輒高聲叫道:“天寒,兄等不避寒,反澆冷水何爲?”
秦兵們鬨笑起來,有人道:“汝中土人何知!澆冷水,擦令熱,一日不覺冷。”
另外一些人道:“休得靠近,遠去,遠去!”
船伕急忙把船劃遠了。張輒還在念叨:“澆冷水,擦令熱,一日不覺冷。”
越靠近啓封中心,船隻越多,船行越慢,這倒方便了三人觀察秦人的動靜。
河道兩邊都停靠着兩艘大船,像一扇門,控制了河道的進出,大船上有持弩荷戟的秦卒。
張輒復問船伕道:“如此大船,何人所造?”
船伕看了道:“是爲戰船,常人何能造,必王也。”
張輒道:“尉氏境中,有能造此否?”
船伕道:“吾等小舟,猶可賴以鄉里。如此大舟,非千萬人莫成,需大江大湖,集起衆人,方得建造。”
張輒道:“父等曾見否?”
船伕道:“鄉里行遠船者,於楚見之。楚猶有更大者,號曰王舟。高比城樓。”
張輒終於看到來啓封糶糧的鄉里,便指問道:“汝鄉之糧,亦糶於啓封者乎?”
船伕道:“吾鄉里糶糧,多以舟載,此以車載,必近地也。鄉里農家少至啓封,多有商者入鄉收之。一石二石,不足一舟,亦難知行情,或遇盜賊,性命亦無,故多糶於商者。”
張輒道:“如父者闖蕩江湖,亦廣見識矣。”
船伕道:“若家有薄田,亦不爲此也。少時離家,喪命者數矣,老則歸鄉,家業俱無,但得一舟,爲衣食之寄。”
張輒道:“往大梁者亦衆矣?”
船伕道:“汝見河中舟楫往來,多往大梁。客往大梁何爲?”
張輒指了指前甲板,道:“但隨衆友闖蕩,覓一線生意。其實難知也。父知何可貿易者乎?”
船伕道:“汝觀啓封,駐軍十萬,吃喝服用,無不盡天下之財,但得其一,可致富也。”
張輒道:“鄉里間有因之而富者乎?”
船伕道:“餘糧者,燒窯者,女織者,價皆高,雖難曰富,小有興也。聞者皆不精美,惟以粗大得用爲度。是則與尋常不同。”
張輒點頭稱讚道:“父言甚精當。微父言,小子幾誤,而以精美者爲務也。”
船伕十分得意,哈哈大笑起來,對張輒道:“先生亦非常人,當來興家致富。”
張輒道:“父何以知之?”
船伕道:“吾閱人多矣,如先生之可親可近者,幾希矣。和氣生財,先生必能生財也。”
張輒道:“小子若得承父之言,必當酬報!父之鄉里,頗有醫否?”
船伕道:“醫者原有,盡爲所徵也。”
張輒詫異道:“爲誰所徵?”
船伕道:“聞道盡入啓封矣。秦人西來,水土不服,多病者。加以天寒,而衣食不給,故盡徵醫者爲治。”
張輒向岸上掃視,並沒有發現秦軍有兵力減少的跡象,他們還是很嚴謹地在橋的兩端守禦,一輛輛裝滿貨物的車從橋上依次通過。他也的確看到了車上裝的不都是糧食,還有陶器和布匹。
在視力可及的地方,送糧送貨的車乘絡繹不絕,他似乎還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向那個方向再看,人太多,看不甚清。他覺得,好像是芒寅的身影。難道這位失蹤已久的芒府大子,竟然出現在啓封?
船過啓封中心區時間其實不長,目力所及也只有兩岸狹窄的範圍。往空中望去,天色灰濛濛的,十分低沉和壓抑,而極度的腐臭味也越來越濃烈,幾乎讓人窒息。
三人都忍不住掩鼻。船伕道:“十萬之衆,吃喝事大,屎尿事也大。秦俗無圊,屙屎隨地挖坑,坑無處可挖,故臭氣熏天。”邊說邊加快了搖櫓的節奏,小船快速駛過集鎮中心,空氣才慢慢好起來。
張輒心想:“處此惡氣之中,秦人得無病乎,盍不疾退!”他實在難以想象,一個人怎麼能長期生活在如此污濁的環境中!
不久後,他看見巡哨的魏卒和魏國了瞭望臺,以及一陣團團濃煙。船伕道:“啓封與樑相敵,然皆大開四門,故於界上時起煙火,以示無事。若見彼軍至,則煙火不起,戰事即起。”
張輒道:“難得如此燒柴!”
船伕道:“日一車柴,絕不敢少。”
至午,船至大梁城下。三人棄舟登岸,跟在人羣后面,並未經過特別盤查就進了城。
南城緊靠王城,而王城的南邊就是魏公子府。三人很自然地往公子府拐了進去,迅即被一羣武卒喝止道:“王城禁地,不得擅入!”
張輒等只靠停下。張輒道:“吾等自華陽歸,公子有信投於府中,願讓行!”
領頭的似乎是個卒伯,看了一眼張輒,道:“可有節符?”
張輒道:“公子命捎口信,閤府之人皆識,並無節符。”
那名卒伯指了兩名武卒道:“汝二人引先生往公子府,試往見之!汝二先生請稍留,若公子府人出,自然無礙。”三人連忙應喏。
兩名武卒帶着張輒直往魏公子府,門前叩叫,出來一人,一眼見是張輒,立即驚叫一聲:“張先生!”
張輒點頭道:“正是微庶!”
那人急忙跑進門去,少時家老急急迎出來見禮,張輒道:“猶有二先生在城門邊,願往迎之。”家老急請一名家臣去迎,還對兩名武卒道:“是吾家先生!”從懷中掏出幾枚銅錢塞到武卒手中。一名家臣隨着武卒去到城門邊,將那兩名門客也迎回來。一時間,“公子遣三先生歸府”傳遍全府。
家老將三人迎入府中,先不問話,就命廚下燒湯,給三位先生洗浴。將三人讓到一間暖閣內,奉上清酒、果品。少時人報湯成,三人即往浴室,相互幫助着,美美地搓了個澡。家老取來乾淨的衣服,內外換好。在外近一個月,未曾如此清爽。
沐浴更衣已畢,童子將三人引至堂上,家老和衆多家臣正在堂上等待。兩下見過禮,家老問起營中之事。張輒一一回答,藺、範兩位先生作了補充;張輒並問起大梁之事,家老也一一做了回答。
家老道:“前者有呂伯持節來歸,調府中金錢幾二千金,府爲之空。”
張輒道:“華陽之衆,皆感君上及家老之德,得保首級。此金乃華陽十日糧也。”座中響起一片驚歎之聲。
家老也嘆道:“窮其府庫,只得十日之食,戰之費可謂甚矣。今府庫已罄,又將奈何?”
張輒道:“乃往信陵支調,以供華陽也。”
座中又是一片驚歎之聲。
張輒道:“大梁城防與魏秦和議,於戰和關係甚巨。家老其有所聞?”
家老道:“蓋有所得,盡告於呂伯。其事蓋出於貴人,口風甚緊嚴,臣下少得而聞也。”
張輒道:“臣等爲君上所遣,乃探於啓封。不敢久留,即當回報。”
家老道:“但得一餐而已。可少慰久望之心。”
正說之間,忽報魏相府遣人至。家老連忙迎出來。來人道:“聞公子遣使自華陽來歸,魏相喜不自勝,本意上門拜訪,奈事務所纏,願請三先生至府一敘!”
家老道:“三先生身負重任,餐後即回。此軍務也,不敢淹留,改日登府告罪!”
來人道:“相有緊要,事涉啓封,公子必有欲知之者。若得其便,願即往!”
家老見說“事涉啓封”,恐是和議之事,遂上堂告知張輒。張輒道:“君上欲知和議甚切,魏相其主議者,回之不便,願往見。”
家老於是出來,告以“稍俟便至”,把相府來人請走了。
張輒等三人和衆家臣商議了片刻,乃決定由家老陪同,前往魏相府。
魏相府也設在王宮內。四人走了不多遠,就到了魏相府。門人通報進去,魏相家老魏正迎接出來,見是張輒,連忙行禮,口稱“見過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