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領完後,衆御手上車,然後車右上車。信陵君熟練地操持着巨大的夷矛登上夏侯先生駕馭的戰車,夏侯先生也不正眼看他,只小聲道:“千金之軀,不立危堂,況一國之公子乎!”
信陵君也悄聲回道:“但稍得其意耳!君其護之。”
夏侯先生鼻子裡“哼”了一聲,輕抖繮繩,啓動了馬車。
這輛車在過南城門的時候遇到點麻煩:立於車上的夷矛高過城門,信陵君不得不將它斜扛在肩上,以通過城門。小小的停頓,自然也吸引了值勤武卒的目光。張輒感到有些不安,他與仲嶽先生交換了個眼色,仲嶽先生立即悄悄離去,派了個可靠的門客,將信陵君悄悄出陣的消息傳遞給晉鄙大夫。
須賈大夫在一通鼓起時就已經起來,手下的隨從套好車,在城東等待。門客們起動時,他們綴在隊伍的後面;在門客們通過城門後,須賈大夫的車隊也跟着出了城,跟在這支由門客組成的隊伍後面,向南進發。須賈自然也看見了裝扮成車右的信陵君,但也精明地不加點破。當隊伍在樑尉公子和司空的接引下開進右營時,須賈只與張輒拱手告別。右營派出護衛的武卒早已準備完畢,跟在車隊後面隨衛,但只能前出五里,剩下時間只能“目送”,否則就“入侵”了韓國都城郊外。——而樑尉公子和司空似乎沒有發現信陵君在其中的一乘車上,他們甚至對那支卓爾不羣的夷矛也視而不見。
右營已經爲這支地位、身份特殊的部隊準備了三堆火竈和糧食,車兵一夥,步卒兩夥。馬匹也準備了切碎的粗飼料秸草。夏侯先生不放心,稍稍吃了兩口就去侍弄牲口了。其他人圍坐在一起,信陵君自然無法再隱藏。張輒小聲道:“君上微服出陣,吾等斷不可泄之!”信陵君道:“但觀其陣耳。不敢擾先生心神,願先生無慮也!”大家各自裝着無事,大口啜着粟粥。軍中伙食,自然談不上美味,不僅無菜蔬,連鹽都沒有;粟也不精,去殼不徹底,喝到嗓子裡有些刺激;水也不清,帶着些渾濁的怪味。不過,連信陵君在內,大家都沒有什麼不滿的表示,衆人把罐裡的粥分光,額上微微汗出。
食畢鼓響。衆人起身列陣。列隊點軍畢,司空率三隊武卒突前而進,然後是張輒一行的車隊,樑尉公子率兩隊武卒在後。信陵君注意到,前隊三卒基本上都配有弩箭,而後隊兩卒一半多缺少弩箭,只有一人多高的步戟。
從後軍到前軍,至少二十里路,等司空的前隊到達預定地域時,天色已經大亮。在前軍右翼,夜間草草紮起一個營寨。說是營寨,其實不過就是幾堆樹枝圍成了半圈,勉強可以擋住些平射的箭矢和流矢。司空到達後,顧不得疲勞,立即按計劃將隊伍列開警戒。張輒等隨後到達,隊伍越過警戒的陣型,突進約五十步,十乘車兩乘一組,一字排開,步卒跟在車乘的後面。當張輒等列好陣勢時,樑尉公子率領的後隊也到了,他們同樣穿過前面陣型,再向前突出五十步,列在張輒車陣的前方,中間留出十步左右的空隙。樑尉公子的陣勢列好後,左營也將將開到。左營沒有分開,五卒依次而進,到樑尉公子前面五十步排成兩列橫隊,最後一隊折向後,掩護全軍的側翼。左營帶弩的更少,只有一半;但司勝把每隊分成兩排,前排的全都配有弩箭,後排則以步戟近身格鬥,倒顯得十分嚴整。
列好陣勢,各陣都向車陣所在的中營派出軍使。樑尉公子引着旗鼓車停在車隊的後方。此時,陽光明媚,於寒風中透出陣陣暖意;衰草枯楊,點綴其間。本來已經走得出汗的身子,在停歇下來後,轉成了清冷;內衣貼在身上,十分不爽。張輒下令,原地休息。鼓手發出鼓點,衆武卒齊齊坐下,兵器都置於膝前。車兵中,車右把長兵器固定在車軾上,自己下車檢查、保養車乘;御手下車養護馬匹。只留車左在車上,輪流登高,瞭望前方。
信陵君下了車,閒散地坐在車旁,車乘保養得很好,幾乎不需要他做什麼。
這支部隊的一線大致與前軍各營的第一道防線持平,中軍負責掩護側翼的武卒列陣於這支部隊身後百步以外。這支部隊的存在本身,就對攻擊第一道防線的秦軍構成威脅。而按計劃,他們應該在秦軍進攻主陣地時,從側翼發起進攻。
但一直到太陽爬到頭頂,也沒有等到秦軍。就在信陵君一行坐得昏昏欲睡時,一聲鐘響,中軍傳來回營的信號。
後軍派出兩營,但前軍只給他們紮了一個營寨,還是個草草地用樹枝堆成的營寨,司空和司勝一商量,乾脆把那個半圈留給車隊,兩營武卒都不入營,就在營寨的外圍,插四支戟劃個範圍,就當營了。安營畢,兩營都派出了斥侯。
前軍和中軍的軍使先後來到營中,報告說,根據斥侯探查,秦軍今天到現在根本沒有拔營的意思。
信陵君十分惱火,他好不容易求告到了前線,就想親眼看一看打仗是怎麼回事,但偏偏是今天,秦軍不出兵。
回營後,信陵君的門客們依然按照三夥分開休息。車兵一夥,十名御手要照看馬匹,車右們(除信陵君本人外)維護車乘,車左們則圍在信陵君身邊,討論今天的軍事。
張輒道:“秦人首日,淺攻輒止;次日,但陣不戰;今則不陣不戰。奈何?”
曹先生道:“必也聞君上出陣,而生畏懼。”這雖然是句笑談,但卻引得大家一片叫好,紛紛言是。
信陵君道:“秦人進退難料,吾當奈何?”
郭先生道:“必也密潛敵營,探其虛實,方可言兵。”
張輒道:“臣願再入啓封,以探其虛實。”
郭先生道:“先生有何妙策?”
張輒道:“臣以爲,吾軍爲秦偏師所扼,進退兩難。盍直入啓封,多方侵擾。本前日就要出城,爲秦人所阻。現秦欲戰不戰,欲退不退,空耗吾軍。若不以奇制之,必爲所制。”
郭先生道:“臣所惑者,此地離啓封甚遠,軍糧何備?臣願密探其糧道,就便而襲之。秦人必退。”
信陵君道:“孤欲往軍中,面見大夫,可乎?”
張輒道:“可矣。此處由臣及二司處置,君其勿慮。臣觀秦人,今日必不至,君上可乘間與大夫共謀大計。”
信陵君道:“得無違其令乎?”
張輒道:“無違。何者?將軍至此,非令也;離此而他往,無違也。願勿慮也。”
信陵君道:“願附郭先生後。”
張輒道:“君爲郭先生車右,必也郭先生同往!然孤乘難爲,願請另乘爲羽翼。臣以爲,毋、高二先生,膽大心細,諳於御射,可以爲衛。”
信陵君還是推辭,張輒道:“不可忽也。願以聽。”
毋、高二先生立即起身道:“願相隨也。”見二人答應,信陵君也不好再說什麼。三乘車拉過來,各乘所屬的步卒門客自然也跟在後面,隆隆地向主將旗所在而去。
自從戰起,晉鄙大夫就移到前軍坐鎮。這倒也方便了信陵君。三乘車出營後不多久,就進入了前軍主營。驗過節符,通報進去。晉鄙急忙迎出來,前軍將也匆匆地跟在後面。把信陵君等九名車兵迎到帳中,三十名步卒安頓在帳外,車乘由營卒接過照顧。
入帳後,前軍將的門客們,連同簫間,已經站在帳外迎候。前軍將不敢讓自己的門客跟進去,只讓他們在帳外侍候,於是帳內只除了信陵君及其八名門客,就只剩下晉鄙和前軍將。
晉鄙見無他人,埋怨道:“君上何出,親歷險地?邂逅有失,臣百死莫贖!”
信陵君道:“孤欲潛觀秦軍之狀,故出此不得已也。今秦人不出,奈何?”
晉鄙道:“時方正午,未必其不出也。臣所慮者,秦待吾懈,突然出陣,擊吾惰歸。令諸卒歸營者,但養其氣耳,不敢懈也。”
信陵君問道:“斥侯何報?”
晉鄙道:“兩軍斥侯,前後相錯,各距裡許,故不得其實。但知其營塵土不起,其軍安坐而未出也。”
正說之間,忽一門客掀帳而入,道:“望樓探得,敵營土起。秦似要拔營。”
晉鄙猛地站起,道:“君上略候,臣去便歸!”說完迅速出帳。信陵君見有事,好奇地跟出來;前軍將見信陵君跟出來,也跟着出來。只見晉鄙大夫三幾步已到望樓之下,敏捷地爬上望樓,仔細觀望。兩人在下面,自然什麼也看不到。信陵君想過去,前軍將拉住他道:“君且待,樓小不堪多人。”
不多久,晉鄙從上面下來,見信陵君等已經出來,簡單地說道:“秦人出矣。欲乘其銳氣,擊吾隋歸。吾豈如彼願!”遂下令擊鼓列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