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的風吹進來很清涼,別古城這邊的夏天大概也就相當於長安的晚春,而且很短,從五月份開始轉暖,到十月份基本上就又變得天寒地凍。
不過神奇的是,從別古城再往北走上幾百裡氣候就比這邊好許多,過了黑武國都城再往北就是北院,黑武北院氣候和大寧遼北道道差不多,那邊也是黑武的糧食產地。
黑武人不習慣種小麥,而是多種蕎麥,蕎麥做的食物稱之爲麪包,乾硬難以下嚥,黑武人還偏偏覺得不錯。
皇帝站在窗口感受着風的清涼,忽然就看到院子裡地上磚縫長出來的野草開花了,四周都是磚石,這一朵花點綴在這,一點兒也不顯得突兀,反而讓人覺得有一種別有情調的美,那種美,帶着悲。
像是千軍萬馬之外,有個撐着油紙傘的姑娘站在那看着,風吹過花,花在搖擺,那是姑娘的擔心和思念,也是戰場外泄的殺氣對姑娘的傷害和摧殘。
皇帝走出屋門,找了一個有些破舊的竹筐扣在野花上,看不到了花,可是他知道花會活的更好。
外面有人快步進來,是禁軍將軍澹臺草野,手裡拿着一個木盒:“陛下,黑武汗皇桑布呂派人送來一封信。”
皇帝看了那木盒一眼,澹臺草野連忙將木盒打開,信看起來並不厚,只有一頁紙。
皇帝取出信打開看了看,用的居然是寧人的文字。
倒也沒什麼稀奇的,大概就是想和他見一面,桑布呂的意思是如果皇帝願意退兵,那麼桑布呂願意坐下來和皇帝好好談一談,不管皇帝提出什麼條件都可以商量。
皇帝隨手把信扔在一邊的放垃圾的木桶裡,再也沒看第二眼。
“臨戰之前示弱。”
皇帝往屋子裡走,一邊走一邊說道:“桑布呂也沒別的什麼辦法了。”
走到屋門口的時候皇帝忽然停住腳步,似乎是想到了什麼。
“給瀚海城送信的斥候派出去多久了?”
“七天了。”
澹臺草野垂首回答:“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再有五天左右就能到瀚海城。”
“哪裡會沒有意外,那是黑武南院大營的地盤。”
皇帝想着,派出去那麼多斥候送信,能活着到瀚海城的只怕少之又少,那都是他的子民,是他的軍人,是寧國的大好兒郎。
他走進屋子:“你來給朕研墨,朕給桑布呂回一封信。”
澹臺草野不知道皇帝剛剛那一刻想到了什麼,可是他在擡起頭的那一瞬間,在皇帝的眉宇之間看到了一抹化不開的擔憂。
黑武南院大營抽調了三十萬大軍向北開拔,這樣一來南院大營的兵力就顯得有些單薄,可是桑布呂執意如此,遼殺狼也沒辦法阻止,桑布呂是君他是臣,對於桑布呂來說,他人丁這將是一場決戰。
遼殺狼抽調了三十萬精銳交給汗皇,自己手裡能打的牌就變得少到讓他頭疼,不管他怎麼勸阻汗皇都不聽,大軍離開南院大營後遼殺狼的心就踏實不下來,如果這又是一次李承唐的誘敵出擊呢?
李承唐在息烽口玩了這樣一招,誘惑北院大軍攻打息烽口,結果北院三十萬大軍土崩瓦解,寧人大勝,誰知道現在是不是故技重施,好在野鹿原那邊來自黑山汗國的差不多十萬騎兵已經到了,有了這十萬生力軍,遼殺狼的心裡才稍稍踏實了那麼一點。
珞珈湖。
北上的黑武大軍在湖畔停下來,不知道爲什麼,汗皇桑布呂忽然下令大軍暫時休整一天,也許是看到了珞珈湖的美景被吸引,也許是想看看當年他的先祖站在珞珈湖邊看着滿地楚軍屍體的那片戰場是否還有跡可循。
湖邊,桑布呂回頭看了一眼侍衛統領鷹躂:“抓了多少?”
鷹躂垂首:“一路上過來,已經抓了幾十個。”
桑布呂嗯了一聲:“李承唐現在和瀚海城的寧軍失去了聯絡,他也在害怕,他必然會害怕,他身邊雖然有十萬兵,可那也是孤軍深入,在黑武的土地上,十萬人顯得多麼渺小......他知道,不和瀚海城聯繫上一定有危險,所以纔會不惜派來這麼多斥候送死。”
鷹躂道:“可是審問了不少人,也翻找過,他們沒有一個人身上帶着書信。”
“李承唐纔不會傻到讓他們帶書信去瀚海城,是口信。”
桑布呂轉頭看向鷹躂:“你也會寧人的語言?”
“臣懂一些。”
“你去找荀直,讓荀直去審問那些被抓的寧軍斥候,荀直是個聰明人,可正因爲他太聰明,朕一直都不敢真正的信他,好在他提供的那些情報都應該不假,在寧國內的密諜送回來的消息也說此人可信,可總得再試試。”
桑布呂一擺手:“你盯着他,看看他會和那些寧人斥候說什麼。”
鷹躂立刻轉身離開去找荀直,而此時荀直正在遠處看着珞珈湖怔怔出神,珞珈湖是真的很美,清澈見底,又水平如鏡,站在這看着湖面,就好像看着一大塊天然形成的鏡子,在鏡子裡可以看到自己。
荀直就在看着自己。
“荀直先生。”
鷹躂大步過來,笑着說道:“陛下讓荀直先生去審問那些被抓的寧軍斥候,陛下還在等着能不能問出來一些有用的消息,還請荀直先生儘快。”
“晚上。”
荀直回答的很快,似乎他早就料到了桑布呂會讓他去審問那些斥候。
“晚上?”
鷹躂一怔:“陛下的意思是儘快,荀直先生還是按照陛下的吩咐去辦的好,若是惹陛下生氣的話,荀直先生也知道陛下生起氣來後果會很嚴重。”
荀直依然冷冷淡淡的回答:“晚上。”
鷹躂有些惱火,可還是忍了下來:“爲何非要晚上?”
“如果陛下想讓我去問,那就晚上,而且......我只能自己去,誰也不許跟着。”
鷹躂險些就爆發出來,強壓着怒火:“陛下的意思是讓我與荀直先生一同審問,荀直先生不許別人跟着,莫不是有什麼別人不能聽的話要對那些寧人斥候說?”
“他們都是邊軍斥候。”
荀直看向鷹躂:“寧死不屈說的就是他們這種人吧......如果陛下相信我,那就按我說的做,如果陛下不信我,又何必讓我去審?將軍若是覺得不妥當,那將軍現在去問就是了。”
鷹躂把心裡的怒意一壓再壓:“荀直先生站在湖邊很久了,這是在看什麼?還是說因爲看到了珞珈湖,想到了當初中原人的恥辱?”
“看魚。”
荀直指了指湖水裡的游魚:“晚飯我要吃魚。”
鷹躂暴怒,剛要說話,荀直卻轉身走了。
“將軍若是現在閒來無事,可以先去問問試試,萬一將軍問出來了呢?也就不必我晚上再去問一次,寧邊軍的人骨頭都硬,將軍可以試試能不能打斷。”
鷹躂哼了一聲:“試試就試試!”
接下來的一個多時辰,鷹躂帶着侍衛對抓來的寧軍斥候嚴刑拷打,可結果不出預料,依然沒有一個人說出什麼有用的消息,鷹躂還被噴了一臉血,一怒之下將這個斥候砍死。
入夜,荀直真的在吃魚。
鷹躂在荀直的帳篷外邊急的來來回回走動,一邊走一邊大聲說道:“陛下還等着荀直先生問出來些什麼,先生卻在這吃魚?難道吃一條魚比陛下的旨意還重要?!現在已經是晚上了,你到底什麼時候去!”
“吃完。”
荀直的回答依然簡答,簡單的讓鷹躂想一刀砍死他。
又足足半個時辰之後,荀直才離開了帳篷朝着關押寧軍斥候的地方走過去,他走到其中一座帳篷外邊,回頭看了鷹躂一眼:“誰也不許進來。”
鷹躂氣的一跺腳。
荀直在帳篷外邊停了一下,然後忽然開始大口大口的呼吸,這樣子讓鷹躂看的莫名其妙,太大口的呼吸又急促,沒多久荀直就把自己弄的氣喘吁吁臉也紅了,他吐出一口氣,然後撩開簾子鑽進帳篷裡。
“先不要說話。”
荀直快速走到那個傷勢很重的寧軍斥候面前,壓低聲音說道:“我是寧人,是奉命潛伏在寧國的密諜,我的時間很少,能把守衛支走已經殊爲不易,如果你相信我,現在告訴我往瀚海城送什麼消息,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把消息送出去,不過......我沒辦法救你,對不起。”
這名斥候皺眉:“你是寧人?”
“是!”
荀直快步走到帳篷門口,把簾子撩開一條小小的縫隙往外看了看,然後又快步回來:“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他走動了幾步,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是葉雲散葉大人的人。”
斥候的臉色猛然一變:“葉大人的人?”
“沒錯。”
荀直又回頭看了看門那邊。
斥候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做出了什麼決定,面帶決然:“請你把消息送到瀚海城,陛下讓大將軍武新宇在八月二十五率軍猛攻野鹿原,陛下會親自率軍攻打南院大營北側以策應武新宇將軍。”
說完這句話之後斥候死死的盯着荀直的眼睛:“你不會騙我吧?”
荀直站直了身子問:“你呢,你不會騙我吧?我是真的會把消息送過去的,一旦因爲你的消息而導致瀚海城數十萬精銳無辜犧牲,你心裡也會痛。”
斥候搖頭:“我沒辦法活着離開這了,只能靠你了。”
荀直從袖口裡翻出來一把匕首,看了那斥候一眼:“對不起了兄弟,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斥候笑了笑,一臉釋然,他看着那把匕首輕輕的說道:“謝謝,兄弟......大寧必勝,陛下萬歲。”
荀直把匕首刺進斥候心口,斥候發出一聲悶哼,頭緩緩的低了下去。
荀直拎着匕首出門,看了一眼貼在門口聽着的鷹躂:“都聽到了?”
鷹躂嘿嘿笑了笑:“聽到了。”
荀直把匕首遞給他:“我再去問問別人,如果消息都一樣,這些人可以都殺了。”
鷹躂點頭:“聽你的,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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