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冷給日郎人二十天的時間是計算過的,距離最遠的王公貴族就算是用最快的速度趕過來,二十天的時間也絕對不夠用,雖然說日郎國皇族也是分封各地,然而日郎國曆代皇帝和兄弟姐妹之間很少有過矛盾,也很少互相排斥,所以皇族大部分還允許住在都城內外。
沈冷要的二十天時間,恰好是那些真正掌權的王公貴族從都城到艾蘭城的時間。
太陽剛剛升起不久,沈冷站在艾蘭城的城牆上遠眺海岸,日郎國的建築風格實在有些紛雜混亂,沈冷所住的這座石樓就和中原建築截然不同,尖頂的城堡看起來有些不習慣,可也只不過是居所而已,並非所有居所都是家,所以並非所有居所都重要。
不知道爲什麼,羅珊覺得自己可以從沈冷的眼神裡看到憂鬱,她對這個年輕人很感興趣。
“你每天都很早起牀?”
羅珊走到身邊後問了一句。
“是。”
“睡不着?”
“睡得着。”
這幾句交談一點營養都沒有。
“天沒亮的時候我就看到你在這練功了,在窕國的時候,我也不止一次看到你在練功。”
羅珊問:“是不是在你們寧國從軍競爭特別激烈?如果你有一天不去練功不去努力就會被淘汰?我一直覺得崇尚武力的國家都是野蠻愚昧,如果你厭惡了征戰......”
“厭惡征戰?”
沈冷看了羅珊一眼:“軍人不會厭惡征戰,軍人厭惡的是不能結束戰爭。”
他沉默了一會兒後繼續說道:“我練功,只是習慣。”
羅珊:“保持這樣的習慣一定很辛苦。”
沈冷並沒有解釋。
她不懂。
那時候他纔跟着沈先生沒多久,他對沈先生和茶爺都還有些害怕,這種害怕他並沒有表現出來因爲他知道自己的牴觸和戒備是傷沈先生的心,那是對信任的褻瀆。
所以那段時間他總是很晚才能睡着,對陌生環境的適應沒有他自己以爲的那麼順利,睡得晚所以起牀總是會稍稍晚些,直到有一天中午就開始下雨,沈先生出門辦事沒回來,他下午躲在屋子裡看書不知不覺睡着了,也沒有人叫醒他,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竟然已是深夜,不知道是什麼時辰,屋子外面黑的讓他覺得那不是夜而是深淵,然後就在他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一聲雞鳴,片刻之後,茶爺拎着她的木劍從房間裡出來,站在院子裡用一種近乎於機械的方式來刺劍。
沈冷偷偷躲在房間裡看着,沈先生那邊的屋子並沒有亮起來燈火,顯然先生一夜未歸,每天天還黑茶爺就會起來練劍,而每天只要茶爺走出屋門先生屋子裡的燈必然會亮起來,今夜先生不在,可即便如此,當時在沈冷看來嚴苛且冷傲的小姑娘沈茶顏依然按時起來在沒有人監督她的情況下練劍,他一直看着她,看着那木劍一次一次的刺向掛在樹上的圓環。
沈冷懼怕黑夜,他從不曾對人說過。
在孟老闆家裡那破落如馬廄一般的小房子裡,黑夜是對沈冷精神最大的折磨,夏夜裡滿天飛的蝙蝠被他一次一次的幻想成來殺他的惡魔,蹲在樹枝上啼叫的貓頭鷹被他一次一次幻想成來自地獄的使者。
也就是在那一天,道觀院牆外樹上的有隻貓頭鷹突然叫了起來,那叫聲實在難聽的很,冷不丁響起來的聲音把茶爺嚇了一跳,她刺出去的木劍都偏了。
於是沈冷下意識的從屋子裡衝出來,那時候他只想着站在那小姑娘身邊她應該就不怕了吧。
當時的茶爺看了沈冷一眼:“被嚇醒了?”
沈冷點頭:“嗯,害怕,我在你旁邊就不害怕了。”
從那一天開始,茶爺什麼時候起來練劍沈冷便什麼時候起來練功,後來沈冷進了水師之後這習慣也沒有改變。
羅珊問:“如果不是因爲害怕被淘汰,你爲何每天都那麼早起來練功?”
她第一次問的時候沈冷並沒有回答,也不想解釋,那是他和茶爺之間的故事,何必要對另外一個女人解釋什麼。
可羅珊第二次問的時候沈冷看向她的眼睛,依然沒有說話,羅珊居然看懂了他的眼神。
羅珊沉默許久,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原來是因爲在乎。”
與此同時,求立。
客棧的院子裡,茶爺把掛在樹上的圓環收起來,這個圓環是沈冷做的,掛在脖子上像是一個吊墜,不是什麼好的材質但打磨的很光滑,因爲這是沈冷做的,所以上面沒有一道劍痕,茶爺的破甲劍劍身寬度比這圓環小不了多少,可每一次她的劍都能不觸碰圓環精準的刺進去。
她現在已經有很多珠寶首飾,而掛在她脖子上的只有這個小小的鐵環。
林落雨從房間裡出來,遞給一身汗水的茶爺一件衣服:“披上,剛出了汗,早晨風涼。”
茶爺將衣服披好:“林姐姐怎麼不多睡會兒?”
林落雨搖頭,指了指樹上。
那惱人的蟬鳴。
茶爺忽然就想到了那天貓頭鷹的叫聲把自己嚇了一跳,傻小子趿拉着兩隻鞋從屋子裡衝了出來,那時候的她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在那傻小子面前丟了臉,於是問他你是不是被嚇醒了?她當然知道傻小子衝出來是想讓自己知道他在,可那傻小子卻認真的點了點頭說:“嗯,害怕,我在你身邊就不害怕了。”
看到茶爺臉上的表情林落雨就知道她又在想沈冷,於是笑了笑:“你們兩個啊,你在想他的時候,多半他也在想你。”
“哪有。”
茶爺道:“不是多半,我想他的時候他一定也在想我。”
林落雨哼了一聲:“顯擺什麼。”
茶爺:“顯擺自家傻小子唄。”
林落雨道:“我去做早飯,沒有你的份。”
茶爺:“那我吃你的。”
林落雨笑着搖頭:“有件事我很好奇,沈先生離開求立我以爲你會一路保護他北歸,可我沒有想到你居然這麼放心,這好像還是第一次。”
茶爺聳了聳肩膀:“因爲,我是真的放心。”
在她勸沈先生回長安之前,莊雍找到她,跟她說了一個故事,一個和她有關可她不是主角的故事,主角是沈先生和另外一個男人,這個故事茶爺知道,她是親歷者但那時候她還很小,對她說過很多次這個故事的,正是沈先生。
茶爺看着林落雨在洗菜準備煮麪,問:“兩個男人之間的故事總是會更加跌宕起伏嗎?”
林落雨一怔,回頭看向茶爺:“你不會是因爲一個男人而感到威脅了吧?孟長安?”
茶爺也一怔,然後啐了一口:“呸!”
林落雨:“那你說的是誰?”
“沈先生。”
茶爺靠在那擡起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又被追殺我們的人攔住,和以往不同,這次追殺我們的人並不多,只有一個......那時候我尚且不懂事所以也沒當回事,莫說一個人,便是再來十幾二十個也斷然攔不住我們,可是當先生看到那個人之後臉色就變得特別難看,他對那個人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死可以,我閨女你不能動她,不然的話我會陰魂不散,當時的事已經記不清楚,這話卻記得,你說奇怪不奇怪?”
林落雨聽到這的時候心裡一緊,回頭看向茶爺:“商九歲?”
茶爺嗯了一聲:“是啊,除了他之外,那個時候的先生怕過誰?”
林落雨切菜的手停在那,沉默片刻後問:“後來呢?”
“後來先生敗了,一招都沒能接住,其實他們交手不止一招,可應該是商九歲心裡有些難以取捨,先生一直都在搶攻,商九歲一直都在避讓,然後商九歲問了一句......他問,你是不是對不起皇后娘娘?先生想了想,回答說是,於是商九歲一掌將先生震飛,先生落地的時候,臉色白的好像紙一樣。”
茶爺道:“先生那時候說,商九歲,你能幫我把孩子交給楚劍憐嗎?”
林落雨放下菜刀,哪裡還有心情繼續切菜。
茶爺繼續說道:“商九歲說......沈小松,你能爲了她不顧生死,她是你的女兒?先生回答說不是,她是我撿來的,但我把她當女兒,商九歲站在那沉默了好久好久,他對先生說你逃吧,逃到你認爲可以保護你的人那裡,比如你說的楚劍憐,如果在他面前我不能殺了你,以後我再也不會來找你麻煩,重傷的先生一路跌跌撞撞的帶我逃亡,商九歲就真的沒有再出手,只是在後邊遠遠的跟着,他甚至還找來郎中給先生治療傷勢,可郎中的本事還不如先生,被先生趕走了。”
茶爺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道:“再後來我們找到了楚先生,那時候我還很小,其實並不記得多少,很多事都是先生後來講給我的,他說在楚劍憐的山莊,商九歲問楚劍憐若你護不住他怎麼辦?楚先生說,我護不住他就殺了你,商九歲和楚先生面對面站着許久都沒有動手,後楚先生一劍傷了他,自此之後他也真的再也沒有來找過先生麻煩。”
林落雨問:“所以,商九歲在求立?”
“來了很久,只是不敢見先生,卻見過了莊雍將軍。”
林落雨長長吐出一口氣:“怪不得你那麼放心。”
數月之前。
商九歲看向坐在他面前的莊雍:“我該做什麼才能讓他原諒我?”
莊雍也看着他,回答:“你應該問你自己,你該做什麼才能解開你的心結?你的心結從來都不是沈小松,而是你自己。”
商九歲苦笑不語。
莊雍指了指後邊莊園:“他就住在那邊,你隨時都可以去見他。”
“先不去了。”
商九歲低頭喝茶,不再說話。
許久之後,莊雍忽然問他:“你很孤獨吧?”
商九歲猛的擡頭:“爲什麼?”
“你若不孤獨,萬里迢迢,漂洋過海,居然連毛驢和車都運過來了。”
商九歲看向外面:“在平越道的時候已經準備賣了它,終究沒捨得。”
莊雍笑:“你們的事,應該比一輛毛驢車要重要些。”
商九歲想了想很久,點頭:“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