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艘求立國的戰船被拖拽回湖見道的海港,隊伍被立刻集合起來要求隨時準備離開,求立人當然會猜到寧人搶奪他們戰船的目的是什麼,這三艘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求立人再搶回去。
絕大部分士兵都被要求留在熊牛戰船上,在海港外面佈防,在水師準備撤離的這段時間內,戊字營和湖見道找來的工匠全部進入了求立國的戰船之中,就留在船裡手繪,他們得到命令會隨水師北上,在未來一年之內可能都不允許回家,要在安陽郡船塢裡配合打造新的戰船。
留在岸邊營地裡的人很少,校尉王根棟奉命帶着三個十人隊在營地外面四周設防,沒有將軍岑徵的軍令任何人不準出入。
而岑徵的親兵隊在軍帳外面圍了一層,刀已出鞘,如臨大敵。
從五品參將白秀走到軍帳外面的時候停了一下,看了看這戒備森嚴的場面有些疑惑,他問了岑徵的親兵隊正發生了什麼事,那隊正只回答了一句將軍在裡面等你。
白秀臉色微變,撩開簾子進入軍帳後發現裡面只有兩個人,岑徵坐在主位上,沈冷站在門口不遠,依然是滿臉的疲倦。
沈冷還沒有來得及回去洗個澡換一身衣服,身上是一種很濃的腥臭味,在海水裡泡了那麼久,再加上汗味血腥味,不濃纔怪。
“將軍,這是怎麼了?”
白秀笑着問了一句:“難道還怕咱們這軍營裡有求立國的人?”
岑徵也笑:“倒是不怕有求立人,怕的是有人比求立人心更黑。”
岑徵指了指椅子:“有件要緊事,坐下說。”
白秀道:“不坐了,站着聽將軍吩咐就是。”
岑徵:“你還是坐下吧,我怕你一會兒站不穩。”
白秀眼神一凜:“將軍這話是什麼意思。”
岑徵似乎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在軍中人緣也不算好,用王根棟的話說他就是一個一門心思往上爬的俗人,因爲出身寒門所以格外在乎自己拼了命得來的地位,爲了爬的更高甚至不惜用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
可是此時此刻的岑徵,笑起來的樣子卻好像完全不是他一樣。
“前些日子沈冷帶着他的人在海邊訓練的時候,你問我,說沈冷帶人坐漁船出海是要幹嘛?我是如何回答你的?”
白秀:“將軍說,他是在提前接觸死亡。”
“是啊......還真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岑徵拍了拍手,外面親兵隊正押着幾個人進來,看裝束都是本地的百姓,不過總讓人覺得有些怪異,偏偏又一時半會兒的想不到這怪異在什麼地方。
“沈冷。”
岑徵叫了一聲。
沈冷肅立:“卑職在。”
岑徵指了指那幾個被親兵押進來的百姓:“你看他們有什麼不妥之處?”
沈冷看了兩眼後回答:“不是本地人,常年打漁的人膚色哪有這麼白的,站着的時候右肩要比左肩低,那是長時間握刀的習慣。”
岑徵嗯了一聲:“白將軍怎麼看?”
白秀沒有回答,立刻轉身要走,可是才轉身,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岑徵忽然動了,當岑徵動的那一刻沈冷的眼睛都眯了起來,心說果然自己對這個世界上習武之人的判斷還是太膚淺了。
快!
無法相信的快。
岑徵的雙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身子向前衝出去,雙腳在桌子上一蹬,半空中翻了個身,距離計算的恰到好處,手肘向下狠狠的砸在白秀的後頸上,白秀悶哼一聲倒了下去。
電光火石。
沈冷忍不住去想,若自己也這樣做的話,能不能比岑徵更快?
若自己站在那個位置,能不能擋得住這一擊?
岑徵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白秀:“你那天聽我說完之後就派你的人出去,假扮成漁民,買了一艘船,還重金僱傭了十幾個本地漁民,你想等着沈冷出海的時候撞翻沈冷的船,把他殺死在大海之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乾乾淨淨。”
他緩步走回去坐下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咱們來的半路上,寧武縣襲擊官補碼頭的那些人和你也有關係,殺了士兵李土命的人,和你的關係最密切,知道我怎麼看出來的嗎?沈冷帶着那些人的人頭回來,你的臉色不對勁,然後你讓沈冷把那幾顆腦袋埋了......沈冷說什麼來着?”
他看向沈冷。
沈冷回答:“大寧的軍人,容不得仇人入土爲安。”
岑徵嗯了一聲:“這纔是大寧軍人應該有的態度,而不是你當天的表現。”
岑徵擺了擺手:“沈冷你先回去吧,把你留下只是想讓你看看,有些人表面上看起來很溫和,但骨子裡如毒蛇。”
沈冷肅立:“卑職知道,寧武縣官補碼頭將軍讓卑職帶着人去突襲水匪營地,就是想看看誰會給那些人送信吧。”
岑徵笑起來,點了點頭:“我只對白秀一個人說了。”
沈冷繼續說道:“將軍看起來似乎是看不上卑職,甚至有些針對卑職,可卑職知道,將軍對卑職很照顧。”
“知道就好,回去之後記得跟提督大人說一聲謝謝。”
岑徵道:“你先回去吧。”
沈冷肅立行禮,然後出了軍帳,外面陽光明媚,有些刺眼。
岑徵讓親兵把軍帳的門簾關好,他看了一眼掙扎着坐起來的白秀:“已經到了從五品,何必再做那樣齷齪的勾當?我知道你們湘寧白家近些年崛起的很快,以你們家族的力量捧你做到從五品並不是什麼難事,所以可能你這樣的人和我這樣的人對於官職的理解永遠都不一樣吧。”
白秀笑起來:“所以呢?將軍想怎麼樣?將軍只比我高半級,你沒有處置我的權利,大不了把我關起來押送回去,就算是提督大人也沒有直接處置我的權力,得知會吏部和兵部......”
岑徵坐在那搖頭嘆息:“這就是你們這樣的人最後的嘴臉了嗎。”
他站起來走到一邊打開一個櫃子,從裡面捧着一個紅木木盒出來放在桌子上,當白秀看到那木盒的時候臉色一瞬間就變得慘白無比,僅剩下的那一絲絲被假裝驕傲冷靜遮擋住的求生慾望也煙消雲散。
“通......通聞盒!”
“是啊,想不到吧?”
岑徵打開通聞盒,從裡面取出來一張紙展開:“我當然不能把你怎麼樣,你說的沒錯,我只比你高半級,提督大人也不能直接把你怎麼樣,可陛下呢?”
他走到白秀身邊,把那張紙遞給白秀:“如果你死的不夠體面,白家臉上不好看,提督大人的臉上不好看,吏部兵部都不好看,然而這些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臉上不能不好看,你得謝謝沈冷......沈冷給了你一個體面死的好藉口,我們和求立人打了一仗。”
白秀拿着那張紙的手劇烈的顫抖起來,擡起頭看看岑徵又低頭看看那張紙,嘴脣都變得有些發紫。
“還有件事得告訴你,白尚年被陛下降一級罰俸三年,如果他足夠聰明的話就應該知道陛下爲什麼要罰他,如果他不夠聰明的話,得到你的死訊,他也會明白的。”
岑徵坐下來緩了口氣,臉色也平和了不少:“爲了一個沈冷,值得嗎?”
白秀搖頭:“確實不值得,完全不值得。”
岑徵嗯了一聲:“你我在軍中協作多年,縱然算不得知己也算得上朋友......我會爲你上請軍功,史官會把你的名字記下來,沒有一絲瑕疵。”
白秀深呼吸,大口大口的深呼吸,然後撐着地面站起來:“謝謝。”
他看了看身邊岑徵親兵的腰間佩刀,沉默片刻把刀子抽出來架在自己脖子旁邊:“最後有件事想問將軍......爲什麼,你會有通聞盒?”
岑徵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回答:“你聽過開枝散葉天邊流雲八個字嗎?”
白秀先是楞了一下,然後釋然:“怪不得,你是哪個?”
岑徵道:“你知道不知道有什麼意義嗎?我可能是任何一個,也可能任何一個都不是,你要明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聞盒。”
白秀點頭:“有理。”
然後他橫刀自刎,絲毫也不拖泥帶水。
岑徵吩咐親兵:“把人擡出去吧,然後讓人都知道,之前的激戰之中將軍白秀受了傷,傷勢過重不治身亡......”
“是!”
親兵們過來將白秀的屍體擡了出去,大帳裡只剩下了岑徵自己。
岑徵的手輕輕的撫摸着通聞盒,眼神迷離,自言自語的說道:“開泰哥哥就要來南邊做第一任平越道道府了,可惜,沒機會見上一面......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面了。”
大帳外面,親兵們押着那些裝扮成漁民的人跪下,一排親兵手起刀落,人頭掉下去,血流如注。
很快,屍體被親兵們擡走,只剩下沙子上那褐色的血跡。
岑徵走出軍帳擡起頭看了看,藍天白雲,晴空萬里,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看着那一望無際的大海,心情也變得舒暢了不少。
他走到軍營門口的時候,看到了遠處那個少年正在拎着一桶水往自己身上澆,那少年的後背上有一道一道的舊傷疤痕,這讓岑徵有些不解......那傢伙進入水師之後雖然受過傷,可哪裡會有那麼多?
他不會想到,在道觀裡那將近四年的時間,沈冷經歷過的都是什麼樣的磨練。
不是訓練,是磨練。
沈冷如魔鬼一樣訓練他的兵,爲的是不讓自己手下人輕易的死在戰場上,沈先生比沈冷還要魔鬼,因爲他絕對不允許沈冷死掉。
而那個假裝面冷的少女,多少次躲在自己房裡掉眼淚,走出房門的時候又是一臉演技拙劣的無所謂。
就因爲岑徵這稍稍駐足,沈冷猛的回頭,那是一種天生的敏銳警覺。
他看了岑徵一眼,這一眼讓岑徵心裡一緊。
那一眼,不似豺狼虎豹,遠勝豺狼虎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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