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雪來的比預期還要猛烈,風吹過的聲音好像是曾經戰死在這邊冰原之中所有的冤魂全都衝了出來在瘋狂呼喊,風雪遮天蔽日,彷彿真的可以看到一個一個的殘缺不全的鬼魂在風雪中飄蕩,他們身穿着鏽跡斑斑的鐵甲,眼神空洞茫然,手裡還握着斷了的兵器,朝着他們自己都看不明白的方向劈砍,風聲如刀破空,或許正是因爲他們。
楊士德他們挖了七八個很大的雪坑,堆起來雪牆阻擋風雪,戰馬因爲恐懼而不安,想衝出去躲避,可這種天氣下戰馬也一樣很快就會被凍死。
騎士們壓着自己的戰馬不讓它們掙扎起來,人和馬死死的抱在一起,靠彼此的體溫求生存。
已經沒有去猜測這樣的風雪還要吹上多久,只是盼望着能熬過去。
雪坑被逐漸封閉起來變成了雪洞,天就變得更加黑暗。
啪的一聲輕響,雪洞裡出現了一抹光亮。
楊士德用火摺子點燃了菸絲,握着菸斗的手在不聽使喚的顫抖着,事實上,爲了點燃菸斗,他對準了好幾次都沒有能點上,手抖的厲害,根本就沒辦法把火對上。
雪洞裡煙氣繚繞起來,似乎帶來了一丁點的溫暖。
“大人......”
手下人看向楊士德,發現大人的臉都已經沒了血色。
之前剩下的一些酒都分給手下人喝了,他一直都說自己還備了一壺,直到這時候手下人才明白過來,大人哪裡還有什麼酒。
每個人分到的那一口酒能不能禦寒誰也不知道,可那是希望。
“如果咱們回不去了。”
楊士德說話的聲音有些奇怪,那是因爲實在冷的受不了,似乎連嗓子都凍住了。
“你們有沒有什麼遺憾?”
他問。
年紀最小的那個手下叫張威,一個很尋常的名字,也是一個很尋常的人,可是自從他跟着楊士德踏上黑武人的土地之後,他就註定不會再平凡。
“想回去看看爹孃。”
張威低着頭,厚厚圍脖上都是冰,以至於圍脖下邊發出來的聲音都顯得那麼模糊。
“我離開的時候,爹孃問我去做什麼,我說去做生意,爹把我狠狠打了一頓......我家是軍戶,爹是戰兵校尉,後來沒了一條腿纔回家,他讓我繼承了他的黑線刀,讓我帶上刀繼續和黑武人幹,可是大人找到我的時候,告訴我無論對任何人都不許說,我就把黑線刀還給了我爹。”
他像是長長的嘆了口氣,圍脖下邊冒出來一股白氣。
“爹打我,把他的柺杖都打壞了。”
張威擡起頭看向楊士德:“大人,若是我回去了,我爹問起來,咱們什麼都沒幹成......我會不會還捱打?”
“怎麼會。”
楊士德艱難的擡起手拍了拍張威的肩膀:“雖然我們沒有完成陛下的交代,可我們依然是英雄,這話是我說的,你,我,大家都是英雄,我們這六七年來所做的事,比在戰場上和黑武人真刀真槍的幹還要危險,大寧的百姓們無人知道我們的存在,如果不出現意外,甚至連敵人都不知道我們的存在,我們已經很了不起。”
張威再一次低下頭:“可我爹還是希望我帶着黑線刀回到邊疆。”
“會回去的。”
楊士德吐出一口氣:“我說的。”
外面的風雪聲似乎小了些,楊士德往前拱了拱身子,一把推在堵在雪洞外的雪堆上,雪堆坍塌下去,外面的陽光一下子鑽了進來,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還有零星的雪花飄落,可太陽已經重新照耀在天穹之上。
楊士德沒有直接鑽出去,而是像個蛤蟆一樣趴在地上不斷的活動着,大概持續了將近半柱香的時間才爬出雪洞外邊,側耳聽了聽,風聲依然如刀,也只有這風聲。
楊士德長長的鬆了口氣,這麼大的風雪,追擊他們的黑武騎兵也必須停下來躲避,風雪之後掩蓋了他們之前留下來的痕跡,對他們來說這就是目前最好的情況了。
雪洞裡陸續有人出來,可是當大家聚在一起才發現,人少了六七個,戰馬凍死了四五匹。
“埋了吧。”
楊士德嘆了一聲,心中想着,若他日大寧的雄獅踏破黑武,必把你們接回家去。
推倒了雪牆將屍體封在雪洞裡,或許很多年之後他們的面容依然栩栩如生。
還活着的人必須抖擻精神,距離安全還有很遠很遠的路要走。
“向南而生。”
楊士德跨上戰馬,指了指南方:“我們的家。”
隊伍重新整裝出發,離開了白樺林,再次回到了冰原,馬嘶鳴着,似乎是在宣泄着之前的恐懼。
距離他們幾十裡之外,白樺林的另外一邊,數百名黑武騎兵從雪殼子裡鑽出來,爲首的那個黑武將軍晃了晃脖子:“楊士德那些人一定會在這片白樺林裡躲避風雪,下傳令下去,隊伍分散開一路往東南方向走,從白樺林裡穿過去,誰發現了腳印就吹角。”
他吩咐了一聲之後上馬:“他們一人才一匹馬,我們一人三匹馬,就不信追不上。”
“哲別將軍。”
有人不解的問:“這些南越人爲什麼一口氣往東南跑?那邊可是渤海人的地盤了,依着渤海人那種性子,看到他們是外人還不得把他們生吞活剝了。”
“他們沒地方去。”
叫哲別的黑武將軍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他是黑武國南疆邊軍將軍遼殺狼的親弟弟。
“又不敢走咱們的邊關,只能往渤海人那邊跑去碰運氣,陛下說他們不是南越人,現在看起來,倒是真有可能是寧人的奸細。”
“真的會是寧人?”
親兵覺得不可思議:“楊士德在陛下......在先皇身邊的時候那麼得寵,因爲他,先皇可是沒少殺人,難道先皇看不出來他是假的南越人?”
“誰看出來了?”
哲別催馬向前:“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果我把他們放回去了,陛下不會聽我解釋那些人有多狡猾,只會說我無能。”
“駕!”
隨着一聲大喝,騎兵隊伍轟然向前,衝出去一段後隊伍平着展開,幾百人拉成一條橫着的線往前平移,白樺林只有那麼寬,幾百人之間保持着能看到彼此的距離,白樺林之中任何痕跡就都不會被放過。
終於,在白樺林最南邊看到了楊士德等人留下的痕跡,出了白樺林之後又看到了雪原上的馬蹄印,如果不是在白樺林裡走,剛纔直接出了白樺林在茫茫雪原上追趕,只能是把人追丟了,別說太遠,百米外陽光照在雪原上都看不清楚那殘留的馬蹄子印。
錯過去,就指不定偏離多遠。
黑武人的騎兵加速追上去,猶如一片黑雲卷地。
大寧東疆。
韓喚枝急匆匆的上了馬車,順手把孟長安也拉了上來:“你的車馬太慢,上我的車,跟我一起去白山關。”
大約兩百多黑騎,耿珊和方白鏡兩位千辦,孟長安的六槍將加上一百二十鐵流黎親兵,再加上沈冷精選出來的數百名水師戰兵,還有一個萬人敵楊七寶。
這個隊伍的配置已經很高,近千人的隊伍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朝陽城,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這次在朝陽城,沈冷和孟長安一共沒有說上幾句話。
上車之前,沈冷看了看孟長安那條傷腿,撇嘴:“當年書院的先生都沒能打斷了你的腿,你卻讓黑武人把腿打斷了,丟人不?”
孟長安也撇嘴:“你難道沒讓求立人打的渾身窟窿眼?說起來,求立人還不如黑武人。”
沈冷:“我腿沒瘸啊,三條腿都沒瘸。”
孟長安:“三條腿?”
這個平時冷冷淡淡的傢伙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哼了一聲:“流裡流氣的。”
沈冷拎着一個包裹扔給孟長安:“租給你了,一天一百兩銀子。”
孟長安接住:“什麼東西?”
“送你一個紅肚兜,貼身穿,可按摩胸肌。”
沈冷哈哈大笑,然後擺手:“趕緊走,別耽誤了事,在白山關站穩了腳之後我去找你喝酒,沒站穩我是不會去的,怕被你連累了,到時候一進城門提你的名字再被人亂刀砍死了。”
孟長安揮手:“滾。”
沈冷:“快滾。”
馬車裡,孟長安將沈冷給他的包裹打開看了看,裡邊是一件看起來極精緻也極堅韌的鏈子甲。
韓喚枝眯着眼睛看了看,忍不住有些羨慕:“他在西疆繳了吐蕃人親王一匹大黑馬,給你了......這件鏈子甲是從求立親王身上扒下來的,又給你了。”
孟長安:“他吃我家面長大的。”
低着頭看着那件鏈子甲:“雖然沒吃幾口。”
韓喚枝笑着搖頭,這兩個小傢伙之間的關係,堅不可摧。
孟長安將外面的長衫脫了,把鏈子甲套在身上,拍了拍:“合身。”
韓喚枝:“是不是還帶着沈冷的體溫?”
孟長安不可思議的看了韓喚枝一眼:“流裡流氣的......”
韓喚枝哈哈大笑,掩飾住自己眼神裡的擔憂,除了陛下之外沒有人比他更擔憂,只是在沒有把人接到之前他不能表現出什麼,也不能泄露那個人的身份,當初那個人離開大寧遠赴黑武的時候,只有微服出宮的陛下和韓喚枝兩個人送,長安城門口,他說保重,陛下說一切小心,那個人笑了笑說等我回來那天,準備好東西,我應該很想吃個火鍋,還要有餃子。
孟長安是沈冷的兄弟,那個人是他兄弟。
那個人不叫阮成林,也不叫楊士德,他叫葉北枝。